珉珉抹一抹额角的汗,坐下来。
洪俊德称赞她:“做得很好,毋需我提场,自创剧本。”
珉珉说:“现在她真的相信我是邪恶的神灵了。”
洪俊德说:“其实婴儿一定会痊愈的。”
珉珉脱口说:“当然会。”
陈晓非问:“因为你保证?”
“才不,医学那么发达,儿科病不难控制,不会有什么危险,实是谷家华忧虑过度。”
“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也会那样。”
大家各自回房熄了灯。
却谁也睡不着,天都快亮了。
陈晓非发觉珉珉抱膝坐在椅子里沉思。
她过去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运功保佑我弟弟。”珉珉笑。
“没有关系,他们现在也不会放火烧杀女巫了。”
“你真心肯原谅他们?”
“阿姨,我做梦看见母亲。”
“你不可能记得她,一切出于你的想象。”
“你又记不记得她?”
“我们并不在一起长大,童年过后,再次重逢,她已经订婚,毫不讳言,我对吴豫生的好感比对姐姐更大,她们快发觉,因避嫌我们便不甚来往。”
“你个觉得我们家悲剧特多?”
“老实说,能有几家人年年得心应手,万事如意。”
阿姨一贯以成熟的口吻来推搪珉珉玄之又玄的问题,非常成功。
珉珉的弟弟隔了一个星期才脱离险境,那个令他痛苦的滤过性病毒终于受到控制,医生说他在短期内可望痊愈。
这个时候,谷家华神智清朗,自然不愿归功于珉珉,她再三向洪氏夫妇致歉。
陈晓非笑说,“珉珉,你的神力生效了。”
珉珉答:“谁叫他是我的弟弟。”
洪俊德瞪妻子一眼:“够了。”让事情过去算了。
第一年留学,珉珉回来四次。
一有略长的假期,她就往回跑,梁永燊拨电话找她,往往只与录音机打交道:“我已在回家途中……”
珉珉念的是心理学。
课本的记载使她目眩,根据心理学,记忆衰退,有两个主要原因:遗忘,以及阻隔。遗忘对于医治创伤有极大帮助,如果不去刺激该段回忆,它会得淡却。
但若干心理学家认为记忆不可能全部消失。
珉珉为这个问题凝神。
为什么她不记得火灾的起因?她在现场,她可没忘却其他的细节。
心理阻隔通常受情绪影响,佛洛依德一九一四年著作日常生活之心理全本书都献给这个问题:他乘火车时常过站,因为站名与他姐姐的名字相仿,他曾与她吵架,下意识要忘记不愉快事件,健忘受精神压抑引致。
珉珉同梁永燊说:“有些人性格具毁灭性,破坏破坏破坏,最后连自己都毁灭才作数。”
梁永燊想了想,“应该说每个人的性格中都带这一点点特色。”
“多可怕!”
梁永燊笑了,一见面她就同他说这样的话,完全不像来度假的样子。
“年终考试每个学生都要写一个报告,我已经找到题目。”
梁永燊相当有兴趣,“可以告诉我吗?”
“人类性情中的阿修罗情意结。”
梁永燊一怔,“听上去像博士论文。”
“报告完成后我会给你过目。”
梁永案笑,“我怕我看不懂。”
“看不懂才高深。”珉珉笑。
她仿佛比升学之前开朗,梁永燊觉得高兴。
他却没料到,吴珉珉的喜悦,与他无关。
那完全是因为另外一个人的缘故,他叫翁文维,也是吴珉珉一年回来四次的原因。
为着他,珉珉似忘却过去十多年生活中一切的人与事,空气像特别清新,阳光特别美好,巧克力特别香甜,即使早上抖开报纸,纸头窸窸窣窣的声音都特别清脆悦耳。
与梁永燊或其他人在一起,都没有这种感觉。
她在一间书店认识翁君,年轻人时常这样邂逅,珉珉却不那么想,她给这段偶遇添增无限色彩,几乎没坚持整间书店在刹那间转为蔷薇色。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那天翁君为找资料跑了一个下午,已经十分疲倦,在异乡的大学城附近人地生疏,找不到可安歇的咖啡室,他十分气馁。
一不小心一脚踢塌叠在地上的硬皮书,他喘一口气,只得蹲在水门汀地板上靠绿色的日光灯光线来拣拾它们。
“让我帮你。”他听得有人这样说。
他抬起头来,看到少女乌亮的黑发,晶莹的皮肤,闪亮的眼睛,那可怕的惨绿灯光丝毫无损她的容貌,翁君心头一宽,世上没有什么景象,比美貌健康的少女更加赏心悦目,他在心中赞叹一声。
那少女像听到了他的心声,嫣然一笑。
地下室本来有点儿阴有点儿冷,翁君不知嘀咕了多久,此刻他浑忘此事,书本已经叠好,少女要离开了,他连忙说:“你可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喝杯咖啡?”
少女转过头来,“五分钟的车程算不算附近?”
他笑道:“太理想了。”
他们是这样认识的。
等到喝完咖啡,少女与他在马路分手,他抬起头,看到暮色四合,才感觉到空间与时间的存在。
翁文维没有即时回家。
他坐在地下铁路其中一卡车厢里,忘记下车,自一个终站乘到另外一个终站,耳畔充满轰轰轰的声响,一个钟头,两个钟头过去,他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也只有轰轰轰的声响。
终于他下了车,已经错过晚饭时间。
他住在唐人区一间旧屋的地下室里,替他开门的,是他的未婚妻简金卿。
翁文维知道,他已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未婚妻满脸不悦。
简金卿绷紧面孔已有多年,也难怪她毫无欢容,四年前他俩同时出发前来进修,一年后为着生活,她放弃学业到中华料理店做服务生,一手包揽未婚夫的学费,两人的房租、电灯煤气,食物与一切杂费。
三年这样的生活把面色红润性格活泼的少女训练成一个壮志尽消,锱铢必计的女人。
她牺牲得越大,翁文维越是怕她,渐渐两人的关系由情侣变为主仆。
本来一切已经过去,翁文维终于毕业,他们可以衣锦还乡,同时简金卿说:“现在轮到我念书,你赚钱了,还有,明天就去买那件九百元的大衣。”她脸上已经透出一丝笑意。
翁君心里宽慰,四年债务用四年偿还,八年之后,他们可以过身分平等的生活。
可是今日,他碰到那个少女。
他忽然听得未婚妻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到书店去替老刘找一点儿资料。”
“你帮老刘还帮不够?”
答应老刘的时候,他的确非常勉强,但是那天阳光好,心情也好,又有时间,市面五百多间书店,他偏偏要走到那一家去,而少女正在地牢里,站在他隔壁。
这样的机会,到底占亿分之几?
“你可要现在吃饭?”
翁君知道那只不过是超级市场现卖冰冻的牧人馅饼或是汉堡牛肉。
“我不饿。”他说。
刚才在俄国茶室他已经进过小食。
那少女介绍白汁鲑鱼给他,他坦白地告诉她,他身边只有十五块钱,少女笑,叫他不用担心。
她的肌肤、眼睛、嘴唇、牙齿,都似会发出晶莹的亮光来,他以迷路人看到林中仙子那样的心情看着她,不相信世上还有那么美好的东西等着他。
翁文维迷惑地低下头。
简金卿奇问:“你怎么了,下个星期我们便可以离开这个冷酷可怕的城市,你反而发起楞来,别告诉我你不舍得这个地方。”
冷酷?不不,美酒佳肴,轻柔音乐,悦耳细语,也都可以在这个肮脏的都会找到。
“你找到资料没有?”
“找到。”
“你双手却是空的。”
“啊,给遗漏在地车里了。”
他有她的地址,少女并不住在宿舍里,小公寓属于她姨丈的投资,暂时做她行宫。
第二天上午他去找她。
公寓暖和光亮,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大扇窗户对牢公园,此刻一片铁锈色,湖上波连烟,宛如一幅水墨画。
少女用薄荷冰淇淋招待他。
她不爱说话,他享受到平时奢侈的宁静。
他忽然愿意失踪,留在她那里一辈子。
翁文维却没有那样做,他忍痛告别,回到自己家去,刚巧来得及听到简金卿发牢骚:“唉呀,还是不舍得,一想到是自己辛辛苦苦赚回来的钱,怎么敢与之作对,花起来手软,脚软。”
他忽然发话:“金钱的确重要,但也不必把它看成那么大。”
简金卿诧异地回过头来冷笑,“唷,听听谁在说话,大少爷,你出去赚赚看。”
一件好事被她夸张成一出悲苦老套的文艺大悲剧,她一手建立的功德独力又摧毁,他不明白她。
她已经订好飞机票。
又故意十分刺耳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出钱。”
他去向少女道别。
少女明快地答应很快会回去看他。
她并没有食言,真的一有空便飞回去与他相聚。
翁文维与简金卿回到原居地并没有同住,他们各自回到父母家中暂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