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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走吧。”

  乃意充耳不闻,“我还不算大作家?”

  这玩笑一直开到晚上。

  维真拨电话给她,她仍问:“我现在还不算大作家?”

  “乃意,我们明早八点正去见甄保育。”

  “我九点半有课。”

  “时间上刚刚好。”维真的安排,一向天衣无缝。

  “没想到甄保育早睡早起身体好。”

  维真笑了。

  乃意一转念,才拍自己一下,“我真笨。”

  甄保育哪里起得来,他根本还没睡,也许精神最好便是这段时间,稍迟,他就该上床了。

  “明早我来接你。”

  乃意问:“我还不算大作家?”

  维真答:“你当心发神经。”

  乃意决定虚心接受他宝贵意见,在以后的事业岁月里,她再也没有问这个问题。

  他们到的时候,甄保育松了领带,正半躺在沙发上。

  那是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间公寓。

  他们搬了家?

  不,另外有女主人。

  那女郎比他们都大一点,约莫二十多三十岁,长着一头黑鸦鸦的好浓发,笑嘻嘻对客人说:“各位请自便,我失陪一会儿。”便转进内室去。

  观甄保育自在神色,他似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了。

  乃意坐到他身边去。

  保育笑,“乃意,维真说你有话同我讲。”

  乃意点点头。

  “你与维真两人真好,既能维持中立,又成为每个人的好朋友,了不起。”

  “保育,告诉我,为什么大好婚姻只维持了短短几个月。”

  保育伸长双腿,“有人欺骗我。”仍然骨嘟骨嘟不住喝酒。

  乃意忍不住说:“不要开玩笑好不好。”

  甄保育嘲弄地牵动嘴角。

  莫非倚梅忘记把前任男友的细节告诉他。

  保育摇着头,“她编排了整场好戏,自任主角,导演则是她的表姐李满智。”

  乃意莫名其妙,沉重地看着甄保育憔悴的面孔。

  “你还不明白,乃意,订婚礼那一幕,难道你已忘怀?”

  乃意忙碌地思考,半晌,抬起头来,惨痛地说:“不!”

  “大作家,且看你编不编得出这样的情节来:一个女子,为着达到目的,竟不择手段,雇人来破坏一场订婚宴,而最终受害者,却是她自己,你说,厉害不厉害?”

  乃意过半晌才说:“保育,你多心了,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别忘了她除了得到你,还获赠终身残废。”

  “但是她胜利了。”

  “没有人会如此渴望胜利。”

  “你不了解她。”

  “那么保育,你的懦弱正是她的帮凶。”

  甄保育咯咯笑起来,“乃意,没有你,故事结局便不一样。”

  “我?我只是个观光客。”

  “不,你扭转了乾坤,现在岱宇才是赢家。”

  “我不认为岱宇会计较这等无谓的输赢。”

  保育不再作声,他似累了,合拢双眼,渐渐打鼾。

  他身上有袭人的酒气。

  乃意叹息,对维真说:“我们走吧。”

  维真与乃意悄悄离去。

  途中乃意说:“保育走火入魔。那是毫无根据的猜测。”

  维真沉默一会子才开口:“他绝对有人证。”

  乃意十分震荡,“谁?”

  “林倚梅。”

  乃意张大嘴巴,什么,她,她为何暴露自己的恶行?

  “林倚梅有梦呓的习惯。”

  乃意一听,先是吃惊,随即笑起来,她笑得是那样厉害,以致眼泪滚了下来,她如被人点了笑穴,笑得歇斯底里。

  维真让她发泄足够,等乃意终于止住笑,才说:“这真是一个悲剧。”

  “是她做的床,活该她睡上去。”

  “不要让岱宇知道这件事。”

  “我的嘴唇已密密缝上。”

  过很久很久,维真问:“乃意,你会不会做这种三败俱伤的事?”

  “我?”乃意看着天空,“谁拼了命来同我抢你,维真,我双手捧上,立即退出,我若自爱,哪怕无人爱我,将来必然找到更好的,凯旋而回。”

  “林倚梅明明比你聪敏,为何不懂此理?”

  那必定是太聪明了,想过了头,想出常人不敢做的事来。

  乃意冲口而出:“岱宇是应该嫁给保二爷的。”

  “算了,”维真摇摇头,“不会有幸福,快则一年,迟则三年,一定分手。”

  “何以悲观。”

  “两人性格都多疑、优柔、怯弱,缠在一起,必定累死,因为没有结合,才叫人遗憾而已。”

  “我要叫岱宇问甄家讨还那笔债。”

  维真笑,“那得同文志兄先商量,现在他管她的财政。”

  乃意纳罕,“他为什么还不动手?”

  维真说:“人人都有私心。”

  是了,他怕女朋友不再倚赖他。

  乃意喃喃说:“我只希望岱宇快乐。”

  维真笑笑:“快乐是至深奥的学问。”

  乃意不以为然,“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自问十分快活,我绝不让烦恼困扰我超过半天,即使想到乃忠有一天会成为大教授而我只是报尾巴作者,亦不会难过至死。”乃意伸手拉拉自己面颊,“我胜在老皮老脸,厚皮厚肉。”

  维真紧紧握住她的手。

  四年后。

  一待乃意毕业,维真就向她求婚。

  任太太一叠声眉开眼笑的好好好,毫不掩饰求之不得,如释重负之情。

  乃意摇摇头,难怪女大不中留,实在是不能留。

  乃意此际已经薄有文名,靠稿酬已可穿美服游欧陆,可惜没有节蓄,维真不鼓励她储钱,免乃意过分独立。

  最令她失望,或是不失望的,是任乃忠这小子,从来没有人那么小就立志,且一路毫不松懈跟到底。

  谁在小学六年级作文堂没有写过“我要做一个消防员”或是“我要做一个清道夫”之类的愿望,只要工作有意义,能为人民服务,收入菲薄,生活清苦,在所不计,暑假一过,立刻抛在脑后。

  由此可知任乃忠有异常儿。

  他跳过两次班,考入大学,准备一鼓作气在六年之内修完博士课程。

  父母认为他游刃有余。

  乃意却闲闲地说:“保不定在读硕士当儿看中哪个女生,从此把学业荒废。”

  任太太脸色都变了。

  仍然偏心,巴不得将乃意送出去,但是乃忠,乃忠是另外一回事。

  乃意心安理得嫁到区家去。

  人长大了,渐渐分心,工作又忙,乃意与岱宇只间歇见面。

  此刻的凌岱宇又是另外一种面貌,长发剪短了贴在鬓角,比较喜欢颜色衣服,不变的是仍爱诉苦与抱怨,还有,一进场,照样吸引众人眼光。

  一坐下她就说:“同韦文志分手,似是不可避免之事。”语气有点遗憾。

  对这等稀疏寻常之感情事宜,乃意不感兴趣,不予置评。

  “日久生厌,这话真的不会错,”岱宇轻轻吁出一口气,“谁会同谁一辈子。”

  “呸!我同维真三辈子不嫌多。”

  “对不起对不起,请恕罪请恕罪,”岱宇用手托着腮,“不过,感情生活如此古板,怎么写浪漫的爱情小说?难为你读者还真不少。”

  乃意“嗤”一声笑出来,“事事要现身说法,亲身经历,那还了得。”

  “你没有感受呀,怎么形容?”

  “看你们折腾淘澄,亦如同身受。”

  “差远喽。”

  “那么下一个故事你来写。”

  岱宇以双臂作枕,悠悠然说:“还能写出来,就不算切肤之痛。”

  乃意忍不住问:“新欢是谁?”

  岱宇只是笑,过一会儿她说:“我听人家讲,甄保育单方面入禀要求离异。”

  这也是很普通的事,乃意不出声。

  “要是那时我能同他在一起,离婚的便是我。”

  乃意抬起眼来,成功了,凌岱宇一副侥幸的模样,可见她已经完全不把此人放在心中。

  只不过是失恋,并非世界末日,原来那样叫她流泪的感情也会过去。

  “我才不要结婚。”是凌岱宇的结论。

  接她的人来了。

  年纪比较大,身形却一点儿没有变,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看见岱宇的背影,已经一脸爱怜。

  岱宇于是笑着同乃意说:“我们要保持联络。”

  “当然。”

  她轻快地把手臂绕着那位男士走了。

  成功了。

  已经没有心肝了。

  只有这样,才可以在情场出出入入。

  凌岱宇迟早不难练成一级好手。

  乃意满意地对自己笑笑,离开茶座。

  忽见前面有两个黑衣女子,其中一个,正伸手向她招动,隐约间微微笑,风姿绰约动人。

  “美!”乃意脱口叫出来,连忙排开众人向她们走近,“慧!”

  她真正渴望再看见她们。

  乃意见只有一臂之遥,便伸过去搭在人家肩膀上,一边嚷:“想煞我了。”

  人家转过头来,讶异地瞪着乃意,若不是同性,早已叫非礼。

  原来是个陌生人,乃意失望地退后一步,“对不起,原谅我冒失,我认错人了。”

  那少妇忽然转恼为喜,“我认得你,昨天你才上电视,你是小说家任乃意。”

  乃意嗫嚅:“不敢当不敢当。”

  敷衍半晌,才脱了身。

  晚上,乃意向维真诉苦:“……动辄被读者认出来,大大不方便。”

  维真偷笑。

  “你笑什么?”

  “笑你竟言若有憾到这种地步,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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