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意同维真诉苦:“你看我多无聊,同小弟争出息。”
维真看她一眼,“有竞争才有进步,无可厚非。一些家庭,大哥太爱弟妹,处处维护,形成不平均发展,弟妹终身倚赖长兄,一事无成。”
乃意吞吞吐吐,终于讲了老实话:“维真,我想专注写作,放弃大学。”
“不行?”
“咄,我毋须你批准任何事宜,我只不过把你当作朋友,特此通告。”
“你一定要花这三年时间。”
“给我一个理由。”
“毕业之后,你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大学课程无用。”
“去你的。”
“相信我,这三年对你日后处世态度以及气质量度有很大帮助。”
乃意不语。
维真的声音忽然缩得很小很小,“你就当作陪小子读书吧,我只恐怕你的时间多出来,投入社交应酬界,生活多姿多彩,日渐老练,与我脱节,日久生变。”
乃意抬起雪亮的双目,为什么不早说呢,区维真先生。
“请原谅我这一半私心,其余一半,请相信我,是真为着你好,我知道你的收入已可支付大学费用有余,乃意,进修有益。”
乃意内心渐渐软化,外表只是不做出来。
她希望维真再恳求美言几句。
谁知那小子词锋一转,不再退缩:“又,我听乃忠说他肯定要读到博士,你才区区学士,已经逊色,倘若连这个衔头都没有,如何见他。”
乃意笑吟吟看着他,喏,这便叫软硬兼施了。
矮子多计谋,维真现身说法,紧点松点,松点紧点,便控制住身边人。
乃意沉吟,“我考虑考虑。”
“我早替你报了英美近代文学,将来你至少晓得海明威费兹哲罗乔哀斯略脱这干人,定对写作有帮助。”
乃意唱反调:“文化往住是一个人的包袱,需用资料,乃可抄书,炒香冷饭,照样是门营生,书读多了,这个不屑,那个不肯,事事过不了自己那关,迂腐迂回,白白灭了志气。”
维真气结,“好一个市井之徒。”
乃意有现成的答案:“可幸我生活在现实世界里。”
维真看着她,“乃意,一个人做出一点点成绩之后肯不骄傲真是很难的事,你说是不是?”
乃意若无其事,“吃那么多苦,就是为着一日可以骄傲,不然还有什么意思,校长,我很钦佩你的理想,但是你那套与人性不合,我无力效法。”
区维真忍不住用双手捧起乃意的脸,“你这刁钻女,有朝一日我向你求婚,乃是因为你那套歪论永不使我沉闷。”他大力吻她额角一下。
乃意笑嘻嘻,“我的读者亦有同感。”
她的读者真待她不错。
一日报馆通知任乃意去取一个包裹。
编辑小邱笑道:“是一位老先生亲自送上来给你的。任乃意,你扪心自问最近写过些什么,得罪了什么人,这会不会是包裹炸弹。”
乃意骇笑。
编辑说:“真羡慕你们,得到读者厚爱,送花送糖,就差没送金币,我们做编辑的,一样做个贼死,就没好处。”
乃意想一想,“但是你们有退休金。”
上帝是公平的,小邱一想,也就不再言语。
乃意好奇心炽,没等回家已经迫不及待将油皮纸包裹拆开,一看,是一叠书。
第十章
谁,谁赠书给她?
数一数,一共二十本。
小邱探首过来一瞧,“噫,线装书。”
说来惭愧,这还是乃意第一次接触线装书,拾起翻动一下,只觉纸质软绵绵,好舒服。
她看一看青灰色双层宣纸封面,只见上面楷书写着:“戚寥生序本石头记。”
“哎呀,”小邱不胜艳羡,“那老先生竟送你珍贵的一套大字《红楼梦》。”
果然,字大大的,容易看。
小邱一脸惊异,可见这套书有点意思,他又说:“送予你,可能,呃、嗳、哦……”
乃意笑眯眯给他续上去:“暴殄天物、牛嚼牡丹、对牛弹琴、煮鹤焚琴,来,任择一题。”
小邱辩白,“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念洋书,不懂《红楼梦》精妙之处。”
乃意不服气,“你别担心,我看得懂中文字。”
“你会有耐心看吗?”
乃意抄起书,“不同你说了,我要回家赶槁。”
回到家,才发觉第一册书内还夹着一封信。
在乃意眼中,信纸信封都是中国式样,信纸尤其可爱,毛笔字竟写在淡色国画花卉上。
她读出来:“乃意小友,听美与慧说,你还没有读过《红楼梦》——”美与慧!
乃意惊讶地张大嘴,她俩居然还有朋友,怎么可能!
“遵两人所嘱,赠你一套戚本,这是清乾隆时人戚寥生的收藏本,存八十回正文,附有双行夹批,回前回后批,是旧抄本中整理得比较清楚整齐便于阅读的一种流行本,希望你抽空一读、再读、三读,一定对写作事业有益。”
乃意抬起头来,美与慧叫朋友给她送来这套书。
乃意如坠五里雾中,好久没在梦中看见过美与慧了,她俩忽隐忽现,忽明忽灭,此刻又仿佛在现实世界现身,真正不可思议。
她摊开信笺,只见署名用茫茫大士四字。
乃意抬起头,这算是哪一国的笔名?这么怪,叫读者如何接受?
听说早数十年,笔名无奇不有,到了最近,文艺事业纳入正轨,大家才行不改姓,坐不更名。
看样子,茫茫大士一定是旧名。
乃意好想切一盘水果,泡一壶香茗,躺床上,翘起二郎腿,好好读这本原名“石头记”又名“红楼梦”的好书。
可惜她没有空,她一早约了人。
赶约途中,念念不忘此书,她有第六感,它会成为她百读不厌的一本书。
乃意比较喜欢“石头记”这三个字,朴素、简单、真实,却引人逻想:一块石头,有什么好记?
不过,讲到生意经,却又是“红楼梦”稍胜一筹:集冶艳与空幻于一身。这个梦,有关何事?
真想看个究竟。
不过她已经约了林倚梅,只是匆匆赶出门去。
倚梅有话要说。
乃意不是不纳罕的,她同倚梅压根儿不熟,她想不出为何林女士会找她倾吐心事。
照说以倚梅现在的地位,皇亲国戚要多少有多少,不愁缺乏听众。
她们约在一家大酒店的咖啡座里等。
该处人来人往。其实不是一个谈心的好地方。
乃意叫一杯矿泉水,正坐着等,忽见一丰满艳妇盛妆而来,一身披挂统统是香奈儿、金链子、金钮扣、金手袋、鲜红套装配鲜红鞋子,乃意与在座其他人等均有睁不开眼睛之感觉。
幸亏那艳妇得天独厚,皮肤雪白,看上去不致太俗气。
乃意没把她认出来。
那妇人却同乃意打招呼。
乃意真正吓一跳,莫非女别三日,刮目相看,这人正是林倚梅?
不不不,万幸万幸万幸,她只是李满智。
“等朋友?我可以坐一会儿吗?”
乃意为免双方尴尬,老老实实答:“我等的是林倚梅。”
“呵,她。”李满智语气充满鄙夷,在乃意对面坐下来。
乃意细细打量李满智,“你发福了。”
她遗憾地说:“怎么样省着吃都没用。”
“心宽体胖,是好事呀。”
李满智说:“乃意,我们的事,你都知道,实不相瞒,甄家的饭,不是好吃的,越吃越瘦,倚梅这人,满肚密圈,出尽百宝,把异己撵走,独霸天下,此刻只怕食不下咽。”
语气有点幸灾乐祸,乃意没有搭腔。
“当年我把她自印尼接来,满以为伊是什么都不懂的一个小土女,嘿,没想到心怀叵测。”
乃意怕她激动,便温和地说;“那时我也十分幼稚。”
李满智凝视乃意,“你成熟了。”
“谢谢你,你现在好吗?”
“托赖,还混得不错,大生意不敢碰,此刻做意大利二三线时装。”她取出一张卡片给乃意。
“那多好,听说利钱比名牌丰厚。”
李满智笑,“差强人意罢了。”
看得出很满意现状。
她说下去:“自食其力,胜过天天与情不投意不合的某君纠缠,晚晚查他衬衫有无印着胭脂回来。”
乃意不敢告诉李女士,有一次此君领子上的唇印,是她的恶作剧。
这时候,李满智背后出现一个翩翩美少年,才二十多岁年纪,有一双会笑的眼睛,西装笔挺,一手拿着只环宇通电话,另一只手便亲昵地搭在李满智肩上。
李满智不用回头,也似知道他是谁,伸出手握住他那只手。
这样知己,还用说,可见一定是密友了。
那小生把嘴巴贴近李满智的耳朵,说两句悄悄话,李满智不住颔首。
乃意看得膛目结舌。
李女士并没有为他们两人介绍。
讲完话,小生走到另外一张桌子去,李满智微笑荡漾,似关不住的春光,一直渗透到眉梢眼角。
过半晌她才说:“乃意,你一定看不入眼吧?”语气却一点也不在乎是否有人不满意。
乃意讲老实话:“在你的立场,你的做法,完全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