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上外套,拉着区维真就出门去。
她没有听到父母的对白。
任太太说:“这是干什么,成日疯疯癫癫扑来扑去。”
任先生答:“艺术家特有气质嘛。”
任太太说:“幸亏有维真,否则真不知怎么办好。”
在路上乃意一直默默流泪。
维真试探问:“你做梦了,看见岱宇?”
“车子开快些,我怕她遭遇不测。”
“梦境是梦境,乃意,镇定些。”
“那才不是梦,太真实了,太可怕了。”
“所以叫这种梦为恶梦。”
车子驶到公寓大厦楼下,乃意二话不说,下了车,蹬蹬蹬赶上去。
什么叫做心急如焚,如今才有了解。
到了岱宇那层楼,乃意未经通报,一径抢入走廊,只见房门虚掩。
乃意一颗心像是要跳出来,但是随即听到乐声悠扬,笑声清脆。
乃意抹干泪痕,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轻轻推开房门。
只见套房客厅内水泄不通地挤着十来二十个客人,全是年轻男女,正在翩翩起舞。
室内温暖如春,同梦境大大不同,空气甚至因人多而有点混浊。
乃意关心的只是岱宇,于是在人群中搜索,她轻轻避开一对正在热吻的情侣,终于看见岱宇束起长发穿着翠绿露肩晚服,坐在白缎沙发上在试一只高跟鞋,而韦文志君正蹲在那里伺候她。
她无恙!
乃意背脊才停止淌汗,她几乎虚脱,吁出口气。
岱宇抬起头来,“乃意,你怎么又来了?快坐下喝杯东西,文志君,请为女士服务,还有,小区呢?”
她无恙,乃意双膝这才恢复力道。
乃意轻轻坐在她身边,仿佛再世为人。
“这只鞋子坑了我,窄得要死,穿一会子就脚痛。”
岱宇笑脸盈盈,什么事都没有。
乃意用手掩脸,“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什么梦?我知道了,梦见你自己一直乱写乱写,一直没有成名。”岱宇竟取笑她。
乃意为之气结,“我才不关心那个。”
“真的?说话要凭良心啊。”岱宇咕咕咕笑个不停。
乃意问韦文志“好端端搞什么派对?”
韦文志有点无奈,他把乃意拉至一角。
这位英才蹲在颓废少女身边已有一段日子,一天比一天彷徨,徒劳无功。
“她说庆祝新生活开始。”
乃意默然,岱宇若真的打算从头开始,倒值得燃放烟花炮竹,普天同庆。
“乃意,你脸黄黄的,没有事吧?”
乃意诉完一次苦又诉一次,“文志兄,我做了一个极恐怖的噩梦。”
文志诧异,“记得梦境的人是很少的。”
“文志兄,我天赋禀异,记得每一个梦的细节。”
韦文志微笑。“记性好,活受罪。”
乃意看岱宇一眼,“以她如此吃喝玩乐,节蓄可经得起考验?”
“这个让我来担心好了。”
“你打算白填?”
韦文志低下头,“身外物,不值得太认真。”
真好,一听就知道韦文志不晓得几辈子之前欠下凌岱宇一笔债,今生今世,巴巴前来偿还。
岱宇总算不致血本无归。她欠人,人亦欠她,有来有往,账目得以平衡。
运气好的人,一辈子做讨债人,人人欠他,他可不欠什么人,一天到晚“给我给我给我,我要我要我要”,乃意希望她亦有如此能耐,下半生都向读者讨债。
她莞尔。
走到露台自高处往下看,只觉得比下有余,胸襟立即宽敞起来。
“乃意。”岱宇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她身后。
乃意转过头,细细打量她精致秀丽的五官,不由得冲口而出,“岱宇,你到底是谁,我又是谁?”
岱宇一怔,握住好友的手,“好了好了,我已知错,明天就把酒戒掉。”她停一停,“这么多人为我担心,为我着想,我若再不提起精神,于心有愧。”
乃意的心一宽,再也不迫究梦境,“这才是人说的话。”
岱宇不语,只是苦笑。
乃意又问:“伤口痊愈了吗?”
岱宇低语:“滴血管滴血,流泪管流泪,乃意,成年人毋需将疮癣疥癞示众吧。”
乃意与岱宇紧紧相拥。
乃意知道好友已经度过难关。
迷津深有万丈,摇恒千里,如落其中,则深负友人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
“文志在那边等你。”
“过一阵子也许会到南太平洋一个珊瑚岛度假,他笑我终年不见天日,面如紫金,血气奇差。”
乃意拼命点头,热泪盈眶。
“乃意,不要再为我流泪。”
她们俩又再拥抱在一起。
这时小区也已经上来了,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两个女孩子,对韦文志说:“这般友情,相信经得起考验吧。”颇为乃意骄傲。
韦文志笑:“保不定,她们是很奇怪的一种感性动物,刹时间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可是生关死劫过后,又会为很小的事闹翻。”
小区赞叹:“韦君你观察入微。”
“不过,我觉得任乃意与凌岱宇却会是例外,她俩是有点渊缘的。”
小区连忙答:“我也相信她俩有前因后果。”
乃意把新的故事完了稿,在报上刊登的时候,岱宇还没有把酒戒掉。
但是毕竟很少喝醉,醉后也不再哭泣,只是埋头苦睡。
乃意的大作家情意结已经渐渐磨灭。
作品首次见报时简直自命大军压境:不消千日,定能夺魁。
慢慢发觉这个行业好比一道地下水,露出来的只是小小一个泉眼,可是不知通向哪条江哪个湖,深不可测,乃意有时亦感彷徨。
她们这一代慢慢也明白再也不能赌气说,“大不了结婚嫁人去”这种幼稚语言,入错了行,同男生一样,后果堪虑。
她要是功课好,肯定效法乃忠,按部就班,读饱了书,挑份高贵的职业,一级一级升上去,无惊无险。
同维真谈过,他微笑问:“但,你是喜欢写的吧?”
乃意点点头,这一点毫无疑问。
“那还想怎么样,”维真说,“有几个人可以做一份自己喜爱的职业,清苦些也值得。”
他取出两张帖子来搁桌上。
乃意那艺术家脾气毕露,鄙夷地说:“又是什么无聊的人请客,叫了人去撑场面不算,还得凑份子,完了还是他看得起我们,我们还欠他人情,将来要本利加倍偿还。”
维真看她一眼,“这是甄保育林倚梅两夫妻酬宾摆茶会的帖子。”
啊。
一张给维真及乃意,另一张给岱宇。
乃意踌躇,“你说岱宇该不该去?”
维真一时没有答案。
“不去只怕有人说她小器,不如叫她与韦文志同往。”
第九章
维真的意见来了,十分凶猛,“去什么,有什么好去?还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可见原来他心中一直替岱宇不值,“做什么戏,又给谁看?何用为不相干的人故作大方,告诉甄保育,凌岱宇在珊瑚岛弄潮未返。”
乃意大力鼓掌,啪啪啪。
维真似动了真气,“正在山盟海誓,忽尔见异思迁,对这种人,小器又何妨,记仇又何妨!”
乃意喝彩,“好,好,好。”
“根本不必叫岱宇知道这件事。”
乃意见维真同心合意,便将帖子扔进废纸箱。
维真却拾起其中一张,“喂喂喂,我们还是要去亮相的。”
怎么说法?
维真笑笑,“同甄家尚有生意来往。”
乃意不由得惆怅起来,公私这样分明,她一辈子都做不到,非得像维真这般活络不行。
过几日,乃意已浑忘这件事,岱宇却找上门来
讨帖子。
乃意据实相告,“扔掉了。”
岱宇冷笑,“你有什么权扔掉我的东西?”
又来了,半条小命才拣回来,又不忘冷笑连连,看样子她这个毛病再也改不过来。
“我们不想你去。”
“我并没有说要去。”
“怕你难以压抑好奇心,定要去看看,人家贤伉俪长胖了还是消瘦了。”
“你太低估我。”又是冷笑。
乃意不语。
“说真的,他们胖了还是瘦了?”岱宇终于问。
“不知道,自茶会回来再告诉你。”
岱宇燃着一根烟,“想起来,往事恍如隔世。”
“那才好,要是历历在目,多糟糕。”
岱宇嘴角抹过一丝苦苦的笑,乃意知道她说的,乃属违心之论。
乃意于是问:“你倒底去不去,去就陪你去。”
“我没有那么笨,你替我找个借口,买件礼物,请他们饶恕我缺席。”
“得令,遵命。”
“然后,告诉我他们是否快乐。”
“人家是否快乐,干卿底事?”
岱宇低头,看牢一双手,不语。
“说到底,你究竟是希望人家快乐呢,还是不快乐?”
岱宇看向远处,“你说得对,一切已与我无关,在他的世界里,我是一个已故世的人物,倘若不识相,鬼影憧憧地跟着人家,多没意思。”
“哎呀,”乃意拍拍胸口,“总算想通了。”
岱宇扭过头来嫣然一笑,“还不是靠您老多多指点。”
忽然又这样懂事,真教乃意吃不消。
岱宇搂着乃意肩膀,“你最近怎么了,说来听听,如何同时应付事业爱情学业,想必辛苦一如玩杂技。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