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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完之後,才发觉自己像那种在小学生饭盒里留便条的妈妈:“小明,妈妈爱你,好好用功读书”,“妹妹,留意听老师教功课。”……

  她凄凉地笑了。

  双臂绕在胸前,不知不觉,轻轻抚摸手臂,像是自我安慰。

  电话钤响.咦,莫非是卓元声回来了。

  “我们是奥兰度律师楼,找夏铭心小姐。”

  铭心吓一跳,“我正是。”

  那位女士声音十分愉快,“夏小姐,请问你可认识一位卓元宗先生。”

  “我认识,但他已经去世。”

  “是,他已故世。”

  铭心的声音放得很轻,“有甚么事?”

  “他有一封遗嘱在我们这里。”

  “到现在才读遗嘱?他故世已近五年。”

  “他指定我们在上星期才开启遗嘱。”

  “为甚麽?”

  “他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因由。”

  “遗嘱内有我的名字?”

  “夏小姐真是聪明人,我们颇费了一点劲找你。”

  “他有东西给我?”

  “是的,请你携带身份证明文件来一趟。”

  “他留甚么给我?”

  “我们约个时间面谈好吗?”

  “我下午可以出来。”

  铭心走到她那副小小画像面前,摘下来,抢在胸前,精神有点恍惚。

  下午,走进奥兰度的事务所,才发觉律师是一位漂亮的金发女,衣饰考究,看样子生意不错。

  “夏小姐,请坐。”

  另有秘书来核对夏铭心的公民证。

  “夏小姐,卓元宗把他的全部遗作赠予你。”

  铭心怔住,嘴里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十分酸痛,结痂的伤疤又被揭开,流出血来。

  “一共三十多幅水彩作品,已可举行一次小型画展,夏小姐可知卓氏作品今日十分受收藏家欢迎?”

  “我知道,他的画已经升值,三十幅大约可卖到--”她说一个数目。

  “你的资料正确,而且,将来行情还会上涨。”

  铭心的脸缓缓转过去,不发一声。

  奥兰度女士忽然轻轻说:“你们是爱人吧。”

  铭心不语。

  “卓元宗一切都替你设想周到,他生前知道家族生意会得垮台,为免牵连到这些作品,他把书存放在一家画廊里,现在家族生意已经清盘,才交到你手中。”

  铭心低头不语。

  奥兰度又说:“该哭的时候哭一下也是很应该的。”

  铭心怔怔地落泪,无穷的思念,永远怀念,生离死别的创伤,永不磨灭。

  奥兰度给她一张名片,“这是画廊地址,我已通知主人你随时会出现。”

  夏铭心这时开口问:“有没有信——”

  奥兰度摇头,“那样的情意,已非笔墨可以形容。”

  助手摊开文件,请夏铭心签字。

  铭心的左手要托住右手,才能防止颤抖。

  奥兰度咳嗽一声,“夏小姐,假使你愿意出售卓元宗作品,我可以做代理。”

  铭心只答:“是,是。”

  回到阳光底下,她站在街角好一会儿,才朝指定的画廊出发。

  这家画廊的规模大得多,年轻的主持一见她便迎上来,“夏小姐,欢迎来剑宗画廊,我是周剑华。”

  铭心静静坐下,服务员捧出香茗。

  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现代画,空气调节有点清凉。

  “夏小姐,卓元宗生前是本店的合伙人。”所以叫剑宗画廊。

  “你是他的遗产承继人,应知他个性,他对名利看得很轻。”

  铭心点头。

  “可是偏偏就是这种人会名成利就,上次他开画展已是七年前的事,收藏家闻风而来,通宵在店外排队轮候,并且要求派筹码让他们优先选购。”

  铭心点头。

  “净把画转手到欧洲,已可获利二十巴仙,这次,我劝夏小姐亲手做转售,我可以帮夏小姐联络。”

  “那,”铭心低声问:“卓元宗作品不是变成商品了吗。”

  周剑华有点无奈,“有时还沦为炒卖品,同期货市场上的猪肚、大麦、可可豆没有分别,可是,这正也是每个画家梦寐以求的事。”

  铭心牵牵嘴角。

  “请随我来看这批画。”

  作品还未表镶,一张张随意叠着,放在一间空气调节的贮藏室里。

  周剑华说:“画里充满生命的喜悦,你看那颜色的变调,笔触的情意,整个气氛优雅秀美,实在不可多得。”

  铭心凝视元宗遗作。

  “我已把作品名单及彩照寄往欧洲。”

  周剑华是一个商人,他卖画,同人家卖皮鞋没有分别,这样也好,他没有任何包狱,大可专心赚钱。

  “我羡慕卓元宗,他对生命没有怨怼。”

  铭心站起来告辞。

  周剑华送她到门口。

  “夏小姐,你一有决定就与我联络。”

  “我懂得。”

  回到小公寓,铭心伏在枕上,不能动弹,她非常非常疲倦。

  元宗元宗,请入梦来。

  她自己却先步入梦境,一个无人白色的细沙滩,风劲,浪大,卷起白花,海鸥随气流哑哑低旋。

  “元宗?”

  没有人影,只有他的画架,呵水彩还没有乾,一幅风景画,已用铅笔够出轮廓,并写上颜料号码,预备着色。

  “元宗?”

  没有人应她,她转过身了,看到远处故园灰鸽色的屋顶。

  然後,梦醒了。

  夏铭心的学生在等她。

  这班小孩是她的珍宝,也是她每日早起的原因。

  傍晚,元声拨电话给她。

  “我已找到临时工。”

  “甚么性质?”

  “车行经纪。”

  又是赚佣金,那种工作并不适合他。

  “我要还债,权且屈就。”

  “甚麽债?”铭心吃一惊。

  “欠你良多。”

  “那算甚麽。”

  “晚上,我在社区中心教书。”他倒是很积极。

  铭心十分高兴,“教甚麽?”

  “如何驾驶高性能跑车。”

  铭心嗤一声笑出来,“你有履历?”

  “当然,我有国际性赛车证。”

  铭心对他又添增一分了解。

  “真庆幸你找到我。”他由衷感激。

  “见到你我也一样高兴,还有喝酒吗?”

  “一时那里戒得掉,我也不用骗你,酒瓶捧在手中,非常舒适安全。”

  铭心微笑,“别烂醉就好。”

  “你总是那么谅解体贴。”

  稍後,正式开学之前,铭心又到东岸探访他。

  虽然已经傍晚,卓元声仍未回家。

  公寓管理员认得她,“你是那个痴心女友。”

  夏铭心啼笑皆非。

  “你不会失望,你做对了,他又找到工作,振作起来,你的投资得到成果。”

  铭心看着这个多事的管理员,不禁微微笑。

  “他不在家,他应在廿九街的本田车行。”

  铭心立刻乘车往廿九街想给他一个惊喜。

  下了车走近车行,她便看到他。

  卓元声正陪一中年太太看车子,那位女士年纪并不太大,不知怎地,已经面肉横生,姿态骄横。

  一个人上了三十岁得对自己的容貌负责,说得一点也不错,只见她指手画脚不住发表意见,而卓元声一反常态非常忍耐不住说是是是。

  铭心心酸。

  一时分不出卓元声是否真的振作,或是这类振作是否值得。

  也不应怪他下了班想喝一杯浇愁,看样子车行已把所有难侍候的客人丢给他这个新丁招呼。

  隔着玻璃,铭心站了很久,并没有上前相认。

  那中年太太得寸进尺,手臂居然去圈住卓元声的臂弯。

  元声并没有把她掉开,任由那中年女士放肆。

  看样子他做成了这单生意。

  夏铭心静静离开车行。

  她看到的是一个折翼的天使。

  怪不得卓元心要搬家来避开旧相识,实在没有必要再对任何人交待。

  回程中铭心倦极入睡,她既无奈又落寞,忽然,她看到了一扇熟悉的房门,她轻轻推开一条缝。

  有人背着她坐在房内,光线不十分好,但是她知道他是谁——他也是。

  她一开口便说:“元宗,我想把你的画出售。”

  他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答:“画送了给你,任你处置。”

  “所得款项,我想交给元声。”

  “呵!你见到元声了。”

  “元声环境欠佳。”

  “我十分清楚元声,他手头永远绷紧。”

  “不,不是从前,现在真的窘逼了。”

  “他一贯浪掷金钱时间及感情,受点教训,将来也许会踏实。”

  “可是看见他吃苦——”

  “元声不算苦了,你大可放心。”

  铭心怔怔地,隔了一会儿,才说:“我苦苦思念你。”

  她正在等他答覆,有人推醒她。

  “小姐,飞机到了。”

  做梦也不能得偿所愿,夏铭心嗒然取过行李鱼贯上岸,心里似被掏空一般。

  她立刻吩咐刘宗画廊出售卓元宗所有作品。

  周剑华赞道:“这是正确处理方法。”在商自然言商。

  铭心苦笑。

  开学了,一班廿四个学生,又有骄矜的新移民华人家长太太拉住她诉苦:“外国教育制度水准散漫,哪里能同拔萃书院相比。”

  “唉呀,怕要转私校了,私校一班只二十个学生。”

  “将来,只要升得上去,无论如何都供到底,史丹福、哈佛,在所不惜。”

  “夏老师,我女儿成绩比同龄孩子好,可否让她跳班。”

  班主任每年至少需处理十来廿个天才儿童,不过不要紧,幸亏过三五年,这些天才也都会自然消失在芸芸众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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