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心,”元声纳罕地看着她,“你无穷的生命活力从何而来。”
“因为只得我会照顾我,自幼独立已成习惯,不以为苦。”
“元声的声音越来越低,“……不在了。”
铭心再走近点。
“元宗已经不在。”
“我知道。”
“当时我不在他身边,元心没有联络到我。”
“他可有吃苦?”铭心的声音颤抖。
“没有,医生不住替他注射,他清晰的说:不用维生仪器,让他自然迅速离开这世界。”
铭心泪水冒起,别转头去。
“他交待要把那张画交到你手上。”
“他还说甚麽?”
“‘生命善待我’。”
“甚麽?”
“他无怨言,他认为他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创作,不必为生活担忧,实在幸运。”
铭心深深为他的乐观感动。
“他去后不久,父亲的生意崩溃。”
“我在报上读到。”
“真快,原来那所谓万年根基不过是竹枝棚架,瞬息间忽喇喇倾倒。”
铭心蹲到他面前,“振作点。”
卓元声伸手抚摸铭心的面颊,“你真是个安琪儿。”他替她抹去泪水。
“你与元心见过面?”
“只一次,她自己也有烦恼,独身,拖着个孩子,工作也忙。”
“不,她很好,幼儿极之可爱,又有体贴的男朋友,工作也上轨道。”
“铭心铭心!自你双眼看出去,世上没有坏人坏事,难怪元宗对你锺情。”
铭心心上刺痛,当日实在太意气用事。
“但他没有留住你,失去健康的他没有能力那样做。”
铭心走到窗前,背着卓元声,肩膀有点萎缩,忽然之间,她又挺直腰,拉开了窗帘,让阳光射进来。
卓元声生气:“夏铭心,你以为你是谁,胡乱闯进来侵犯别人的意愿……”
铭心把他拉起来,推进卫生间,“你给我自顶至踵好好洗刷,不然我会帮你做。”
她关上浴室门。
公寓已经乱得不是一个人可以清理,她想拨电话找清洁公司,发觉电话线已经切断。
她只得用自备手提电话。
这时,她听见有人敲门。
是适才的管理员来追讨欠租。
“你还在这里。”那人有点诧异。
铭心核对数目,写支票替卓元声付清欠租。
那人嘀咕:“小姐,一个人若不想自救,则无人可以救到他,恐怕你会白白在这无底深潭里浪费时间金钱呢。”
铭心不出声。
“爱上一个这样的人多不幸,回头是岸。”
铭心忍不住,“你太健谈了。”
“唉,忠言逆耳。”
铭心关上门。
她推开浴室门,发觉卓元声和衣坐在莲蓬下,任由水花自头顶淋下。
她对他说:“脱衣服。”
元声牵牵嘴角,“你仍然是那个小母亲。”
“是,我又来了。”铭心微笑。
卓元声忽然紧紧拥抱她。
他默默流下泪来,那日,在故园的荷花池畔,看到她为元宗做模特儿,他也有同样心酸的感觉。
下午,清洁公司的人来了,铭心与元声避到公园去。
她吃冰淇淋,他喝啤酒。
“要不到西岸来,”铭心说:“彼此有个照顾。”
元声刮了胡髭,换上乾洁衣服,恢复三分旧观,他沉吟,“你打算养活我?”
铭心没好气,“我可没有那样的魄力,你少做梦。”
“你看你仍然麻辣爽利,占不到你半丝便宜。”
“好好找份工作。”
他摊摊手,“我不爱打工,我觉得每个同事都愚蠢庸俗,工作时间甬长烦腻,令人窒息。”
“不习惯也得习惯,元心还不是做得很好。”
元声沉默。
“已经享受过那麽些年,比我们都幸运,也该脚踏实地了。”
“我想回到校院。”
“那麽,找份教职。”
“卓元声教中学?”
“为甚麽不,你同我们有甚麽不同,把你的皮肤割开,还不是流出红色浓稠血液,你以为你是蓝血人?”
“哗痛。”
“我的从来没有钱,只有比你更痛。”
隔了很久很久,卓元声说:“铭心,你说得对,我也该长大了。”
铭心知道她找到了他,高兴得亲吻他的额角。
“夏铭心,我永远不会爱任何一个女子比爱你更多。”
“那真可怕,那意思是,你果真把我视作母亲了。”
一阵脚踏车在他们面前经过,铃声叮叮,不知怎地,铭心又落下泪来。
公寓终於收拾乾净,据说丢了两车垃圾。
铭心替他添补日常用品。
“来,我教你如何去超级市场。”
“铭心,”他有点羞愧,“我都懂得。”
“那么我教你装卫生纸。”铭心十分认真。
卓元声气结,“当心我把你自厕所冲下去。”
“这些工夫再腌赞都得做,照顾自己天经地义,请接受七个工人跟着你收拾的时光已经过去。”
“铭心,你一直都正确。”
“谢谢你。”
“你几时回西岸?”
“赶我走?”她反问。
“我巴不得你留下来。”
“这话动听。”
她替他把杂志放好,一本旧杂志封面上头条吸引注意力:“卓世光传奇:卓氏将置业股票抵押,高峰期借八十亿,炒股炒楼,一个金融风暴,跌至最低点不足三成……”
铭心不想再看,掩卷,将它放到书架最低处。
成功了,有人作传记,锦上添花。
失败,也有人写完又写,落井下石。
做个平凡人最舒服。
“当开始找工作了。”
“不用先健身减肥吗?”元声苦笑。
“别推搪了,下个月我再来的看你。”
“你又一次离开我?”元声佯装大吃一惊。
“是。”铭心有点伤感,“我俩聚少离多,不过,”她的说气转变,振作起来,“这一次我不会失却联络。”
她取出预先写好的电话地址纸条,黏在最当眼处。
元声见她愿意如此委屈,不禁垂头。
“欢迎你随时到西岸来,顺便见见元心。”
“我已不是她当年那个二哥。”
“当年的卓元声有甚麽好,不过是一个皮相略为整齐的惨绿少年,难为你本人那麽留恋。”
元声微笑,“既然那麽不堪,你为何对我一见钟情。”
铭心张大嘴,“我有吗?我竟不记得了。”
“是,你深深爱上了我。”
“用国语说这句话会比较动听。”
他改用国语说:“是你似水般容颜,照亮了我的回忆。”
铭心颔首,“用国语以外的方言说出这种话来科会叫人毛骨耸然,你看,学好国语是多麽重要。”
“谢谢你夏老师。”
夏铭心说:“对不起我必需回四岸,我有学生在等着我。”
卓元声凝视她,“永远的小工蜂。”
“我也承认这是事实。”
“额角冒着亮晶晶汗珠,一绺钿发挂下来,鼻尖略泛油光,一种特殊的劳动气息。”
铭心温柔地说:“与弱不禁风的卓家女性来比,是另外一种人。”
“元心现在也有工作了。”
“过来探访她。”
“一步一步来。”
“别再喝太多。”
他叹口气,“也该苏醒了。”
铭心紧紧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肩膀止。
她把身边现款交给卓元声,“朋友有通财之义。”
“我一有工作立刻还你。”
他送她到飞机场。
铭心说:“我对你有信心。”
他答:“此刻只有你看得起我。”
夏铭心的学生真的在等她,班里却已经失去王百就律师的踪迹。
铭心问徐太太,“王律师呢?”
“呵,到美国休假去了,夏老师,原来他早已有女伴,你看我多糊涂。”没声价道歉。
“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夏老师,你对他有兴趣?”徐太太十分为难。
“别担心,他是我朋友的男伴。”
“呵,”徐太太松口气,“原来你一早已经知道,是,听说他与女友一起到旧金山去。”
“结婚?”
“他不允透露,据说家长反对,坚持不肯参加婚礼。”
元心并没有同她讨论这件事,叫铭心遗憾,她并非好事之徒,但是她愿意祝福卓元心。
徐太太的见解又叫铭心敬佩,她这样说:“嫌人家甚麽呢,许多人千拣万拣,结果拣只烂灯盏。”
铭心微笑,“只要当事人高兴便好。”
徐太太笑,“夏老师,你当然比我更开通。”
铭心知道,卓元心蓄意避开她,这麽说来,元心并没有忘记过去,她只是不想提起过去。
铭心去她家探访,门打开着,人去楼空,经纪正领人看房子。
原来已经搬走。
在厨房里,有弃置的报纸,报道的是同一宗新闻:“一个金融风暴,令卓家两间上市公司及私人财政受到重创……”,角落还有小孩的旧玩具。
那人客似乎相当满意,与经讨价远价。
他走了,经纪过来招呼铭心,“这位小姐,我手上另有宽敞的出租公寓。”
“旧屋主走得相当匆忙?”
“租约届满。”
卓家的人永远神出鬼没,表面上已比从前随和,骨子里仍然孤傲。
夏铭心又一次看到一间空屋。
连小元心都这样,余人可想而知。
嗒然返家,拨电话给卓元声。
他人不在,只余录音机说话:“请留言。”
“元声,我是夏铭心,电话线接驳妥当了?请多多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