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用还惯吗?”
“还可以,我很随便。”
“越是大人物,越是随和。”
“周小姐你真会说话。”
如心连忙站起来欠欠身,“我是由衷的。”
“看得出来,周小姐的热诚是时下年轻人少有的。”
如心笑笑,“王先生叫我来,是有话同我说吧。”
这时,马古丽满面笑容过来递上点心。
王先生答道:“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只不过趁有时间与周小姐叙叙旧。”
“那很好。”
但是如心注意到他其实的确有话要说,他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停了下来。
如心耐心等他开口。
是这一点耐心感动了所有老人吧。
今日的年轻人总算学会尊重儿童,可是对老人仍像见到瘟疫。
如心自觉幸运,她所认识的老年人都智慧、讲理、容忍。
王先生终于开口了,“周小姐,你住在这岛上的时候,可有发觉什么异象?”
如心不动声色,“异象?没有呀。”
王先生笑笑,“也许迹象并不显著,你给疏忽掉了。”
如心小心翼翼,“王先生你举个例子。”
“好的,譬如说,周小姐,你可有听到音乐?”
如心笑一笑,一本正经地答:“开了收音机,当然听得到音乐。”
“不,”王先生放下茶杯站起来,他走到露台,看着蔚蓝色大海,“不是收音机里的音乐。”
如心一凛,不出声。
“下午、黄昏、深夜,我耳畔时时听到乐声,我心底知道,那并非出自我的想象。”
明人跟前不打暗话,如心脱口而出,“可是听到一首叫‘天堂里陌生人’的歌?”
王先生转过头来,十分诧异,“‘天堂里陌生人’?不不不,我听到的是苏州弹词琵琶声。”
什么!
“周小姐,你没有听过弹词吧?”
如心不得不承认,“没有。”
王先生笑了,“也难怪你。”
“可是我知道它是一种地方戏曲,戏曲传诵的多数是民间故事,像庵堂认母,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王先生鼓掌,“好得很,一点不错。”
如心温柔地说:“王先生,你不可能在衣露申岛上听到苏州弹词。”
“我也是那么想,其实我对弹词并不熟悉,只在童年时与大人参加庙会时听过。”
如心问:“什么叫庙会?”
“嗯,是乡下一种庆祝晚会,多数于节日选在祠堂或庙前空地举行,请来戏班表演,供村民欣赏。”
如心点头,“啊。”
那种温馨的记忆迄今犹新,依偎在大人怀中,吃炒青豆、豆酥糖,耳畔是歌声乐声,虽然不十分懂,也觉得如泣如诉,抬起头,看到满天星星,远处有流萤飞舞,大人用扇子替我赶蚊子,很快,头便枕在母亲膝上熟睡……那真是人生最快乐无忧的一段日子啊,每当我遭受挫折心烦意乱之际,我便想,假如时光永远停留在孩提不要前进便好了。
如心微笑,王氏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富商了,几乎没有不可达成的愿望,只除出这项心愿。
由此可知,金钱并非万能。
“周小姐,没想到刹那间我便垂垂老矣,最近住在岛上,可能因为心静,耳畔老听到琵琶声,啊,我是多么怀念母亲。”
“她一定非常慈祥。”
“是,她爱穿雪青色褂子,梳髻,缠足,一张脸雪白……”
一定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王先生的声音低下去。
过一刻他的精神又来了,“我还在岛上见到不应该见的人呢。”
如心抬起头来,苗红!
“我见到我爱慕的小表姐。”
如心放下心来。
“周小姐,我那小表姐是民国初年第一批上学的女学生,我看见那时候的她,她在泳池边向我招手。”
周如心一直脸带微笑。
“周小姐,你可会解释这是何种现象?”
如心轻轻说:“王先生,这个岛,原本叫做衣露申。”
“是,我知道。”
“一切都是我们的衣露申。”
王先生忽然说:“不,生命本身就是衣露申。”
“在这个岛上,你想见什么人,你都可以见到。”
王先生叹口气,“我累了,这么多年在商场的征战使我虚脱,我想见母亲与小表姐,她们会不会接我同去?”
如心不动声色含笑按住王先生的手,“还早着呢。”
王先生也笑了。
这一谈,天色已经暗了。
“周小姐,希望你可以常来看我。”
“你若不怕我打扰,我每月可来一次。”
“那最好不过。”
“冬季将临,王先生会回台湾过年吧?”
“那是一定的事,家人不会放过我。”
他送如心到码头,身后跟着的仆人也向如心挥手道别。
如心上船去。
许仲智一直在舱内等她,他在看一本小说消遣。
如心问:“是个好故事吗?”
“还不错。”
“说些什么?”
“一个人成天生活在幻想中,根本不愿回到现实世界来。”
如心点头,“我们都对现实不满,无论得到多少,我们都还有遗憾。”
“王先生有何话要说?”
“他难得有心静的时候,在岛上度假,回忆到幼时无忧无虑的时刻,向往甚深,乐而忘返,几乎沉湎。”
“他有无见到黎子中与苗红?”
“没有,他不认识他们,他想念的,自然也并非是这两个人。”
“对,”小许笑,“各人的幻觉不一样。”
如心温柔地问:“等了我那么久,不闷吗?”
“我才接到一个好消息。”
如心意外,“是何佳讯?”
“出版社有通知来,你的原稿将予整理出版。”
“啊!”
“合同很快会寄到,请你签名授权。”
“这真算是好消息。”
“你若打算改写结局,让黎子中与苗红见到最后一面还来得及。”
如心却说:“不不,我不想再改动情节。”
许仲智颔首,这是她的故事,由她作主。
他俩的故事,则由他们作主。
船离开码头,往前直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