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姑婆颔首,“那你就不会失望。”
不过周如心有时会觉得寂寞。
整个秋天,每日上午她都在后堂练画流云八蝙等图案,以便修补花纹时得心应手,在瓷器上鸳鸯代表爱情、蝙蝠代表神祉、蕉果与童子是招子、鹰与猴是英雄有后、帆船是成功、竹是君子、八仙是长寿,还有,除出长寿、平安、多子,功名也是传统社会重视的一环,鸡与鸡冠花便隐喻官上加官。
如心统统画得滚瓜烂熟。
凭这一门手艺,生活不成问题。
姑婆站在一旁看她练画,忽生感慨,“也得太平盛世,人们才有心思收藏这些玩意儿。”
如心笑,“那当然,排队轮米之际,谁还有空欣赏这些瓶瓶罐罐。”
“你太公说,清末民初转朝代时,无数宫廷古董流落民间。”
如心抬起头,“我还以为大半转手到欧美诸博物馆去了。”
“玩物,是会丧志的吧。”
“沉迷任何东西都不好。”
“对,保险箱里有一张黎子中署名支票——”
“那是一位感恩的客人。”
“可见你手工是越发精湛了。”
如心谦逊道:“哪里,哪里。”
混口饭吃是可以的。
初冬的早上,姑婆已在招呼客人。
老人家耐心解说:“这尊文殊菩萨像由柳木雕成,小店不修理木器,我介绍你到别处去。”
如心一看,果然是代表大仁的文殊,因为骑在狮子上,不同菩萨蹲不同的神兽。
那客人不得要领,只得捧着木像走了。
如心问:“是真的十五世纪明朝产品?”
姑婆笑不可抑,“你觉得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即使它是假的,它也不会害人。”
这时候,有一个装西装的客人推门进来,“我找周如心小姐。”
如心讶异,“我就是。”
“周小姐,”那人走近,掏出名片,“我是刘关张律师楼的王德光。”
“咦,王律师,什么事?”
“周小姐,你可认识一位黎子中先生?”
如心抬起了头,“他是一位顾客,他怎么了?”
“他于上星期一在伦敦因肝癌逝世。”
如心忍不住啊地一声,觉得难过。
如今想来,他的确有病容,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如心深深惋惜。
王律师取出文件,“周小姐,黎子中遗嘱上有你名字。”
这次连阅历丰富,见多识广的姑婆都在一旁啊了一声。
“黎子中先生把他名下的衣露申岛赠予你,你随时可以到我们办事处来接收。”
周如心站起来,无限惊愕,“什么,他把什么送给我?”
王律师笑,“一个私人岛屿,周小姐,它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名字,叫衣露申,英语幻觉的意思。”
周如心跌坐在椅子里,半晌作不得声。
过一会儿她问:“王律师,这个岛在何处?”
王律师摊开带来的地图,“别担心,它并非在蛮荒之地,看,它位于加拿大温哥华以西温哥华大岛附近,乘街渡十五分钟可达BB磨城,转往温埠只需个多小时。”
“它叫衣露申?”
“是,周小姐。”
周如心瞠目结舌,“我要一个岛来干什么?”
“周小姐,该处是度假胜地。”
“露营?”
“不不不,周小姐,岛上设备完善,有一幢五间睡房的别墅,泳池、网球场以及私人码头与游艇,啊对,还备有直升飞机及水上飞机降落处,有一男一女两位管家打理一切设施。”
如心看着姑婆,不知说什么才好。
王律师十分风趣,“周小姐几时招呼我们去玩。”
气氛缓和。
如心问:“黎先生还有没有其他嘱咐?”
王律师摇摇头,“我并非他遗嘱执行人,那位律师在伦敦,因这部分牵涉到本市的周小姐,他们才委托我来做。”
“谢谢你,王律师。”
“周小姐,请尽快来办理接收手续。”
周金香女士此时缓缓地说:“往后,谁负担岛上一切开支?”
王律师欠欠身,“所有开销黎先生已嘱地产管理公司按期支付,毋须担心。”
呵,想的是十分周到。
“我告辞了。”
王律师走后,如心大惑不解,“为何赠我以厚礼?”
姑婆代答:“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人生充满意外。
姑婆问:“你会去那岛上看看吧?”
“或许等到春季吧。”
“它叫衣露申,幻觉的意思。”
“那位黎子中先生对生命好似没有什么寄望。”
“每个人的人生观不一样”姑婆感叹,“可惜我没见过这位黎先生。”
如心在地图上找到衣露申正确位置,原来它西边向着浩瀚的太平洋,又在地产专家处得到资料,原来这种无名小岛在温哥华时时有得出售,而且价格不算昂贵,约百万加元便有交易,岛主并有命名权。
最考人的地方是建屋铺路以及日后维修的费用。
专家说:“岛上没有挖土机,运去实在更麻烦,泳池要用人工挖出,十分昂贵。”
王律师催促了好几次,周如心终于去签名继承衣露申岛。
自该日起,周如心成为衣露申岛岛主。
王律师笑道:“周小姐假使愿意移民,我可代办手续,做一点投资,很快可以办妥。”
如心只说要想一想。
过年前,店里忽然忙起来。
可能是送礼的季节到了,又可能过年要讲究摆设,需要修补的古玩堆满店堂。
若不是通宵赶工,怕来不及交货。
姑婆说:“推掉一两单嘛。”
“都由熟人介绍,不能叫他们觉得没面子。”
姑婆看着如心,“把这店给你呢,只怕消耗你的青春,不给你呢,又不晓得如何处置它。”
如心抬起头来,有不祥之惑,“姑婆说什么?”
姑婆笑道:“最近老是觉得累。”
如心道:“那你不忙上店来,过了年再算帐不行吗?”
“人手不够。”
“我们稍后请一个女孩子帮忙。”
“不,用一个男孩子好,可以帮我们担担抬抬。”
“就这么敲定了。”
除夕,客人来领走了所有的古董。黄昏,如心打算打烊。
姑婆忽然说:“如心,你去看看对街的茶餐厅是否仍在营业,我想喝一杯香浓檀岛咖啡。”
如心立刻说好,“我马上去。”
其实店里备有咖啡,可是姑婆想喝对街的咖啡,又何妨跑一趟,如心就是这一点善解人意。
伙计笑,“周姑娘,还未休息?”
“这就走了。”
店里还有很多吃团年饭的客人,世上总有寂寞的人。
今晚看样子她要陪姑婆吃饭,八九点才回父母处去。
盘算着回缘缘斋,推开门,发觉姑婆坐在椅子上,手肘搁在桌子上,一手托着腮,垂着眼,正微笑。
如心说:“昨日我吩咐佣人做了几个清淡的菜,我拨电话去问一声进展如何。”
电话拨通,女佣以愉快的声调问几点钟开饭。
如心笑道:“七点正吧。”
挂了线,她转过头来,发觉姑婆的姿势一点也没改变,仍然垂目微笑。
如心怔住。
“姑婆,”她轻轻走近,“姑婆?”
她的手搭在姑婆肩膀上,一刹那她浑身寒毛竖起来,双手颤抖,姑婆的身子无力的仰面靠倒椅背上,仍然半瞌着眼,仍然嘴角向上弯,似做了一个无名美梦,她已经离开这世界。
她跟着她的梦走了。
那一夜,如心到午夜才回家,佣人仍在等她,菜都搁在桌子上全凉了。
女佣问:“小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姑婆呢?”
如心疲倦地答:“姑婆不回来了,姑婆今日傍晚已经去世,从此住到宁静无人打扰的地方。”
女佣呆若木鸡,手足无措。
“她已耄耋,毋需伤心,去,去替我沏杯热茶。”
如心用冷水洗把脸,拨电话通知父母。
她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痛苦,不,没有遗言,我会打理一切……我不回来过年了,是,再联络。”
挂了线,她喝杯茶,进房,一头栽进床里,便睡着了。
如心没有做梦,但是耳畔一直萦绕着警察问话的声音以及救护车号角声。
即使在睡眠中,她也知道姑婆已离她而去。
清晨她已醒来,轻轻走进姑婆卧室。
房间相当宽大,漆乳白色,一张大床,一只五斗橱,另有一列壁柜,收拾得十分整洁,不同一般老人,姑婆很少杂物,而且房间空气流通,丝毫没有气味。
如心坐在床沿,一颗心像有铅坠着。
女佣也起来了,俏悄地站在门口。
如心抬起头,“你尽管做下去,一切照旧。”
“我为你做了早餐。”
“我不饿。”
“总要吃一点。”
她说得对,如心颔首。
如心轻轻拉开抽屉找姑婆遗言,可是老人并无留下片言只字。
片刻有人按铃。
是姑婆的律师殷女士赶来了。
如心连忙迎出去,“怎么好意思——”
“如心,我与她是老朋友,你别客套。”
她握着如心的手坐下。
“我会派人帮你。”
如心说:“不用,我——”
“你付他们薪水就是了。”
如心低下头,“也好。”
“你姑婆有遗嘱在我这里,一切由你继承,她的资财加一起总数不多不少约数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