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小许毫不犹疑地说。
如心微笑,“等多久?”
“比你想象中要久。”
那又是多久?以现在的标准来说,大约是六个星期吔。
如心走上飞机。
越来越多的乘客在飞机上工作,都低头疾书,要不就盯着手提电脑的液晶字幕,好像浑忘身在何处。
如心想,这是何苦呢?
万一这架飞机不幸摔遇难,地球想必也照样不受影响如常运作吧,既然如此,何不放下工作轻松一下。
她闭目养神。
半晌,终于忍不住,自手提袋内取出稿纸与笔,摊开来疾书。
她揶揄自己,入乡随俗嘛。
——婚后,苗红越来越觉得生活里黎子中无处不在。
她是他塑造的,她摆脱不了创造主的影子。
选择灯饰时她会脱口而出,“徕丽的水晶灯最好,没有棱角,又不闪烁,十分低调。”
话一出口,才发觉这原是黎子中的意见。
崔君称赞,“是,说得好。”
她不过是一个赤足涉水到河边捉鲫鱼的土女,她懂得什么,所有的知识由黎子中灌输。
丈夫为她选择首饰,她又说:“唉,钻石越割越耀目,本来玫瑰钻最好,方钻尚可,现在这些新式钻石,简直似灯泡,惟恐人看不见,竟变了是戴给别人看似的。”
始终没有添别的宝石首饰。
公寓内装修布置也活脱像衣岛,黎子中幸亏从来没上过门,否则一定会大吃一惊,怎么搞的,亦系蓝白二色,藤器为主,似回到自己家中?
苗红渐渐发现她根本没有灵魂,她悲哀渐生。
可是崔律师却道:“你终于比较肯说话了,而且意见中肯。”
“是,”苗红点头,“很快我即将东家长西家短,道尽世上是非。”
“我热烈期望那一天来临。”
新婚时期,整日她都没有一句话,问她什么,最多答“是”与“否”,与现在比较,判若两人。
一切都是孩子出生之后的事。
带孩子上学,与其他家长接触,不得不开放冰冷的心。
慢慢和煦,为了女儿,亦同老师打交道,义务接送小朋友。
然而,始终还有一个距离,不惯七嘴八舌,每次开口,都郑重思考,才敢出声。
小碧珊出乎意料活泼,“我的朋友妙玲,我的朋友振叶……”人人都是朋友。
她到同学家,也请同学到家玩,小朋友都知道碧珊母亲最和蔼最慷慨,做的点心好吃,而且从不责备什么人,碧珊的自由度是众人中最大的一个。
这十多年就那样过去。
苗红终于想清楚了。
在结婚十五周年那一日,她与丈夫单独相处,轻轻咳嗽一声,开始话题。
崔律师十分意外,“你有话说?”
苗红看着窗外,“这几年来,我们关系名存实亡。”
崔君一愣,一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我一直觉得你是称职的妻子。”
“我或许是个不错的母亲,自碧珊出生后,全心全意放在她身上,但我不是好妻子,我疏忽你,从不关注你。”
“可是,”崔律师说,“我是成年人,我毋须你照顾。”
苗红看着他,“可是,我心里也从来没有你。”
崔律师胡涂了,“今日好日子,讲这些干什么?”
“你还不明白?我一直不爱你。”
崔君反而笑了,“你的心思全放在碧珊身上了。”
“不,你应得到更好的伴侣。”
崔君觉得不妥,站起来说:“我安于现状,我有你就行了。”
苗红低下头,“我要求离婚。”
崔君震惊,“你有了别人?”
苗红嗤一声笑出来,“没有没有,没有的事,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再维持这段婚姻对你不公平。”
崔君不语。
“我已经到律师处签了字。”
崔君啼笑皆非,“我就是律师。”
“那么,我们分居吧。”
“你想我搬出去?”
“我走也行。”
崔律师并非没有办法,而是一向宠妻,不想逆她任何意思,“我出去比较方便,”况且,这不过是暂时性的,稍迟她意气自会过去,“我搬到对面公寓去住好了。”
苗红遂放下了心。
“要我回来的话,只需敲敲门。”
“不,你有权去结交异性朋友。”
崔律师看着她,“既然要求离婚,你就别管我私生活了。”
苗红不语。
崔律师搬到对面公寓去,碧珊最兴奋。
“我可以跑来跑去,在爸那边做功课,在妈妈处午睡,忽然多了一个家,多一倍地方用,太好了。”
崔律师对女儿说:“别太高兴,我过一刻就会搬回来。”
他没有。
因为苗红没有要求他。
因为他也确实觉得分开住更自由更舒服可更专注工作。
开头一年他确实留意过苗红有无异性朋友,可是完全没有。
她时时过来替他打点家务直至佣人上了轨道。
再过一段日子,碧珊忽然明白了。
“妈妈,你同爸已经离了婚是不是?”
“是。”
“为什么?”
“我不想耽误他的时间,现在他如果遇到适合的人,可以再婚。”
碧珊忽然问:“那是好心,还是坏心?”
呵,碧珊已经长大了。
“那当然是好心。”
碧珊与黎旭芝谈起这件事,“将来,我如果与伴侣无话可说,失去恋爱感觉,生活似例行公事,我也会要求分手。”
旭芝不敢置评,只是答:“那,你会忙不过来。”
碧珊笑,“我不会妥协。”
“说的也是,我见过夫妻俩吃饭,各人摊开各人的报纸细读,一句话也无,亦不交换眼色,的确可怕。”
碧珊感喟,“年轻人都怕这种事,可是到了中年,都还不是那样过。”
这下子连黎旭芝都害怕,“不,不,我不会那样。”
两个少女头一次觉得无奈。
分居后的苗红比较安心,是,她不爱他,可是她也没有白白霸占着他。
现在,她可以名正言顺把黎子中的影子请进屋里来。
她听的音乐,全是衣露申岛上精选,她喝的酒,是黎子中的牌子,她打扮服饰,照黎子中的意思……
到十多年后,她才认识,她一生最快乐时刻,在衣露申岛度过。
只有在离婚后才可以这样勇敢地承认事实。
她没有出卖丈夫,她只是不爱他,故与他分手,维持二人最低限度的尊严。
她一直没有提起黎子中,直到病重。
如心忽然听到有人在她耳畔说:“周小姐,飞机就快降落,请配上安全带。”
什么,十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
不是她写得太慢,就是时间太快。
她老大不愿意地收起纸笔。
邻座一位老太太问:“你是作家?”
“不不不,我只是爱写。”
“爱写就有希望了。”
咦,像个过来人口吻。
如心忍不住问:“前辈可是写作人?”
老太太笑,“我,我也不过是爱写而已。”
“前辈笔名是什么?”
老太太还是笑,“提来作甚。”
如心笑,“一定是位名作家。”
“你怎么知道?”
“稿酬足够用来搭头等舱,还不算名作家?”
好话人人爱听,那老太太呵呵笑起来,“好说好说。”
如心步出机舱。
回到家了。
下了计程车掏出锁匙开了大门,正在看电视的家务助理惊喜万分。
如心先拨了一个电话同父母报平安,继而收拾行李,然后沐浴休息。
她仍睡在小房间的小床里。
半夜电话响了,“姐姐,到了为什么不通知一声,活该被我们吵醒,许仲智在这里有话说。”
一定是小许牵念她。
她接过电话,隔一会儿才说:“到啦?”真是陈腔滥调。
如心回答得更糟,“到了。”
她为这一问一答笑出来。
“能不能每天通一次话?”
“每星期一次也就够了,不过千万别半夜三时正打来。”
“是是是。”
回到家,已无失眠之虞。
如心去找水喝,顺便到邻室看一看,发觉姑婆床上空空如也,才蓦然想起她已去世。
正如碧珊所说,它朝吾体也相同,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也就睡得分外香甜。
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带着老佣人去把缘缘斋店门打开。
门槛附近塞进许多信件,有十来封是她主顾问候信。
如心十分感动。
佣人立刻忙着烧水做茶,收拾地方。
如心试坐到姑婆以前的座位上去。
抬起头,刚好看到玻璃门外每一个经过的行人。
如心喝一口茶,看着众生相,开始了解为何姑婆每天风雨不改前来开启店门,她是来与他们见面。
两个年轻人匆匆走过,然后是妈妈带幼儿上学,一个老婆婆拎着点心慢慢踱步,一对情侣紧紧手拉手相视而笑……百看不厌。
忽然之间下雨了,许多人避到缘缘斋的檐下来。
如心写了一张字条,贴在店门。
——“诚征店员一名,性别不拘,年龄十八至二十五,需勤奋工作,薪金丰厚。”
如今年轻人都喜欢到讲英语的大机构去一试身手,盼望步步高升,即使有人来应征,也不过临时性质,过三两个月又走。
老佣人笑笑,“其实请一个菲律宾人来也足够应付,不过是听听电话见见客人,他们英文讲得比许多人好,一年半载做熟了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