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黑色,宽大的上衣前面没有怎么样,后面另有千秋,完全透空,有意无意间露出雪白的肌肤,窄裙,丝袜上有水钻,九公分高跟鞋,小格子鳄鱼皮包,叫的饮料是威士忌加冰。
分了手才短短一年,南孙觉得她俩再也没有相同之处。
锁锁像是懂得传心术,说道:“我仍然留着长发。”
“我也是。”
“你那个要烫一烫了,否则看上去十分野,不过你是学生,自然一点只有好。”口吻老气横秋,像个前辈。
“同学们都剪掉了。”
“一下子潮流回来,留长要等好几年,我才不上当。”锁锁笑。
仿佛这次见面,完全是为着讨论头发的问题。
终于锁锁说:“你也变了,比去年沉实得多。”
“嗳,也许功课实在紧张,考不上这两年就白费,谁也甭妄想出国。”
“有没有春天才不重要,最好做学生,年年有暑假。”
“谈谈你的新工作。”
南孙希望她飞来飞去之际,不再会有空到大都会客串。
锁锁却不愿谈这个问题。“最近看了什么好小说?”
“对了,你到伦敦的话通知我,想托你买几本书。”
“包我身上。”她点起一枝烟。
“有没有找到舅母?”
锁锁一怔,像是刹那间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回事。
南孙即时后悔,立刻改变话题,“我还以为你会带男伴出来。”
“还没有固定的男友,你呢?”
“也没有。”
锁锁感喟地说:“见得人越多,越觉得结婚是不可能事。”
南孙奇问:“你想结婚?”
“才不呢,”锁锁骇笑,“咦,那些男人。”像是在大都会耽过,从此怕了男人。
“会有好人的。”
“在大学里也许,但好的男人泰半像沉静的孩子,你要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也是很累的一件事。”
南孙想业没想过这一点,也不明何以锁锁有这种过来人的语气。
锁锁看南孙吃个不亦乐乎,笑说:“你仍是个孩子。”
南孙说:“这是性格问题。”
“我还以为是环境。”
“管它是什么,只要不影响我们的友谊。”
正说着,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走过来,“骚骚。”手搭在她肩上,她并没有避开,反而趁势握住他的手,态度亲昵。
她介绍:“南孙,我同学。这是谢祖宏。”
南孙点点头。
只听得小谢笑道:“可让我碰见了,天天说没空,幸亏同女孩子在一起,算你。”
他笑着回自己的桌子,一大堆人,男的全像金童,女的都似玉女,略嫌纨绔,但不失天真,南孙不讨厌他们。
她以熟卖熟地问;“谢祖宏干哪一行?”
“吃喝玩乐。”
“啊?”
“他什么都不干,他家里做航运。”
“追你?”
“但凡穿裙子的都在他追求之列。”
“是要有这种人才显得热闹。”
“谁说人没有命,不由得你不妒忌。”锁锁用眼角瞄着那一桌。
南孙按住她的手,“但社会也有你我的地位,我们会成功的。”
锁锁只是笑,叫结帐,领班说谢先生已经付过。
这时小谢又过来坐下,“明天,”他缠住锁锁,“明天一定要答应我出来。”
锁锁说:“明天我在巴黎,你也来吧。”
“咄,来就来,又不是稀罕的事。”
锁锁笑,“那么巴黎见。”
她拉着南孙离去。
“明天你真去巴黎?”南孙问。
“不,是罗马。”
“你何苦骗他,说不定他真去了。”
锁锁笑不可抑,“真,他那种人的世界里有什么叫真。”
她一点也不相信他,可是在他面前,又装得一丝怀疑也没有,这种游戏,需要极大技巧。
南孙不禁羡慕起来,离开学校就可以玩疯狂游戏,待她数年后毕业,锁锁已是九段高手。
“谢家有一只豪华游艇,几时叫他借出来我们玩。”
七个月后,她又辞去飞行工作。
南孙每见锁锁一次,就发觉她身上的行头道具又进一步的考究精致。
不知从什么似乎开始,朱锁锁已经放弃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年轻女子穿素净的颜色反而加添神秘的艳光,她多南孙说,女性到中年反而要选鲜色上身,否则憔悴的脸容加灰秃秃的衣服活像捡破烂的。
她对这些十分有研究,交的学费也不知有多少。
开头认为貂皮最矜贵,做了黑嘉玛穿,后来又觉得土,扔在橱角,穿意大利皮革,最后宣布最佳品位是凯丝咪大衣,让南孙陪她去挑。
走进精品店,南孙不相信衣服上挂着的标价可以在真实世界中找到顾客。
然而她亲眼看到老老嫩嫩的女性穿插在店堂中,每人双臂拥霸着一堆新衣,满脸笑容喜孜孜地往试衣间跑去,夏季试冬装,冬季试夏装。
南孙从来没见过如此荒谬现象,这些女人,包括锁锁在内,视穿新衣为人生至大目的之一,但愿她们来生投胎为芭比娃娃,不停地穿换时装。
当下锁锁爱不释手地选购了一大堆,南孙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等她。
为着一件晚装,锁锁几乎与一位中年女士吵将起来,两人都争着要,那妇女有薄而且大的嘴唇,并不打算相让,沙哑的喉咙发出咕哝声响向经理抱怨名店快成为小妖怪的世界。
终于南孙把锁锁拉到一旁说:“别忘记敬老。”
锁锁立即慷慨松手,并取出金色信用卡挂帐,南孙留意到编号只得两个字,显然不属于锁锁本人所有,当时并不言语。
出得门来,锁锁把其中一包交给南孙,南孙一怔,马上摇头。
“怎么,不喜欢?”
“学生哪用得着这种排场。”
“收下。”
“我不是不爱华丽的衣裳,只是人生在世,总还有别的事可做吧。”
锁锁瞪她一眼,“这连我也骂在内了。”
南孙打量她,“你又自不同。”
“什么不同。”
“你穿上实在好看。”
锁锁乐得搂住她的腰。
春去秋来,在锁锁不停换季当儿,南孙读完预科课程。
办大学入学当日,南孙还记着祖母上一夜说的话,怀恨在心。
老太太自饭碗中抬起头来满怀牢骚地说:“还要读下去!将来做宰相仍然跟别人姓便宜人均。”
做父亲的连忙打了一个哈哈,“叫女婿入赘好了。”
祖母仍然不忿,“蒋家就此绝后。”
南孙只得闲闲说:“中华民族有无数姓蒋的男丁,有什么分别呢。”
谁知祖母忽然摔了筷子动气就回房间去下了锁不在出来。
南孙叹口气,原以为家长会夸奖几句,谁知惹来一肚子气。
急急同好友诉苦,锁锁却说:“无论做什么,记得为自己而做,那就毫无怨言。”
南孙啼笑皆非,表示听不懂哲学家的话,约好第二天见面。
这一阵子,锁锁像是比较空闲,暂处无业状态。
坐在礼堂中填表格,南孙心中有一分骄傲,终于完成悠悠七载的中学生涯,她清一清喉咙,装出成人应有的端庄姿态。
“错了。”
南孙抬起头。
“这一项是填你的成绩,不是地址。”坐在她身边的年轻人笑嘻嘻地说。
南孙低头一看,果然不错,她一向没有填写表格的天才,不是错这里就是错那里。
年轻人说:“我替你拿张新的。”
他站起来走向讲台,南孙见他穿着皱麻的淡色西装,知道他环境不错。
这几年风气已转,家长第一志愿是把孩子往外国送,大学学位反而多了出来,学生层次较为广泛,什么阶级都有。
那年轻人回来时说:“我叫章安仁。”
他顺手取过南孙手中的表格,照样帮她填一张,这无异是掌握了她所有的资料。
南孙也想过抗议,但一则大家分明是同学,二则他长得不讨厌,还有,大堂那么多女生,他偏偏选中她,使她有点欣喜。
南孙乐意结识他。
章安仁填表填到一半,吹一记口哨,“原来是高材生,这么好的成绩,何必留在本市?伦大年年有好几个奖学金。”他抬起头来再细细打量她,像是这一次连带要欣赏南孙的灵魂。
南孙但笑不语。
办手续时她一直跟随她身后,待做完这一切他问:“蒋南孙,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南孙很客气地说:“我约了人。”
章安仁有点失望,随即说:“我送你去。”
“不用,我朋友会来接我。”
章安仁一筹莫展的样子看着南孙。
南孙觉得应当给他一点鼓励,“你不是有我家电话吗?”
一言提醒了他,小章露出笑脸。
南孙走到校门口,小章仍如影随形,他并不出声,两手插在裤袋中,一直随出来。
南孙的心跳比平时跳得略快。
她刚想回头向他说话,听得汽车喇叭响,一抬眼,看见锁锁坐在一俩开篷车里,白色车身,红色皮坐椅,又是朋友借出来的吧,这种朋友,普通人一百年也碰不到一个。
显然小章也为这个场面意外,他看着南孙上车,摆摆手。
锁锁扶一扶太阳眼镜,“小男生是谁?”
“刚刚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