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流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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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舅母颇为喜悦,含蓄地表示只要锁锁愿意,可以在区府住一辈子。

  她父亲更放下一颗心,兜个圈子就走了。

  锁锁到蒋家去诉苦,与南孙夜谈,地上书桌上摊满书本笔记,墙上挂着大大的温习时间表,中学生最重要的一个考试已经逼近。

  蒋家对南孙的功课一点也不紧张,南孙不是男孙,读得怎么样无关紧要,中了状元,婚后也是外姓人,老祖母的想法深入人心,感染全家,包括南孙自己。

  “这一题会出来,多读几次。”

  “哪一题?”

  “印度之农地灌溉法。”

  “南孙,印度人怎样灌溉他们的稻田,与我们将来做人,有啥子干系?”

  “我不知道,别问我。”

  “我看这教育方针是有问题的。”

  南孙笑,“依你说,教什么最好?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

  “正经点好不好?”

  “这么说来,文天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空气之分子,大代数的变化……一概与生活没有帮助,那还念什么大学。”

  “所以我不念。”

  “你应该交表哥供你念,毕业后一脚踢开他,很多人这么做。”

  “气质,读书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气质,世上确有气质这回事。”

  “什么气质,头巾气罢了,害得不上不下,许多事都做不出,你看我父亲就知道了,也算是个文学士,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正式为事业奋斗,也就蹉跎了一辈子。”

  “嘘。”

  “不是吗,天天觑着母亲的钱。”

  锁锁叹口气,“其实我父亲不是坏人。”

  南孙说:“你讲得对,其实没有人是坏人,不知道恨谁。”

  “他一直把我照顾得不错,每到一个埠,总不忘买些玩意儿给我。”

  “我记得,你手头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镯,日本国的绢花头饰,台湾的贝壳别针。”

  “――玩腻了交给表姐妹,她们并不讨厌我。”

  南孙笑,“就嫁给她们大哥算了。”

  “一屋子的人,”锁锁侧头,“还希望再生,一架老式洗衣机,不停地操作,洗出来的衣服迟早全变成深深浅浅的灰色,一日我急了,买了瓶漂白水,硬是把校服浸了一夜,白得耀眼,我不要成为他们一分子。”锁锁有迫切的欲望要与众不同。

  南孙说:“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在家中待一辈子。”

  锁锁笑,“那自然,饱人不知饿人饥。”

  南孙瞪她一眼,“别把自己说成苦海孤雏。”

  锁锁翻开课本。

  蒋太太却来敲房门,“晚了,出来喝碗燕窝粥,好休息了。”

  锁锁说:“燕窝?”

  南孙悄悄说:“老太太吃,我们也吃,她一直唠叨,我们装聋。”

  锁锁莞尔,把这套家庭教育原封不动搬到社会上用,有大大的好处。

  她一直欠舅母生活费。

  因为这样,表兄名正言顺在她房内外穿插。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搬走,对于住了十多年的小小三夹板搭的房间忽然有点留恋,朝西的房间一到下午四点便有太阳射进来,接着是熟悉的面包香,以后,无论飞得多高多远,走至天涯海角,只要闻到烤面包香,她就会想到出生地。

  房内一张铁床,一张书桌,一只老式衣橱,镜子是鹅蛋型的,镶在橱门上,坐在书桌前,一侧身便照到镜子,猛一抬头,还以为房中另外有人。

  以前没有,现在有表哥。

  一次他搭讪地看她在写什么,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肩上,她立即站起来,背脊贴着墙,戒备地、静静地看着他,双臂抱在胸前。

  一双眼睛在夕阳下沾了金光,闪烁地、精光灿烂地看着她表兄。

  那脸上长小疱的年轻人忽然自惭形秽,要关住这样的一双眼睛,谈何容易,他虽不是一个伶俐的青年,心中也明白。

  他静静地退出。

  第二天,锁锁用很平静的声调同她舅母说,要往同学家去小住,为着考试便利温习。

  舅母问:“是蒋小姐的家?”

  锁锁点头。

  “你倒是看重功课。”

  锁锁不语。

  “好,”舅母笑,“将来爱做事尽管做事,孩子由我来带。”

  锁锁仍然不出声,一抬头,看到表哥下班回来,呆站一角。

  他脸上有点惨痛,有点留恋,有点自惭,锁锁没想到他感情会有这样的层次,倒是意外。

  看样子他知道她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

  但是他没有出声。

  为了这一点,锁锁感激他,他在她心中升华,去到一个较高的境界。

  她第一次正视他的脸,并且抿一抿唇。

  他眼睛红了,别过头去,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锁锁度过在区家最后的一夜。

  她记得她欠舅母五个半月的生活费,约值五千元,在那个时候,相等三两多黄金。

  一定要归还。

  因为直至她走,舅母并没有亏待她。

  表哥送她,一前一后,站在公路车站上。

  许久许久,她以为他已经走了,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终于锁锁上了车。

  那夜,以及连续许多许多晚上,她都做梦看到那瘦长的黑影。

  真没想到他不自私,真正为她好,尊重她意愿。

  这是他的初恋。

  多年以后,朱锁锁发现,没有男人,爱她如她表哥爱她一半那么多。

  南孙在门口等。

  取笑她:“光着身子就来了。”

  除了书包,锁锁什么都没有带。

  也没有说要待多久,一切心照。

  还有两个月大考,找工作的时间也约是两个月,不消半年,她便可以直立。

  近五年的交往,锁锁知道蒋宅是那种罕有的、可以让客人舒舒服服住上三几个月的家庭,因为连蒋先生太太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客人,而真正的主人老奶奶却又是老派人,习惯亲友借宿。

  锁锁觉得她运气好。

  南孙问她:“出来以后不回去,没问题吧?你是未成年少女,别给麻烦我们才好,说不定泥舅母会告我们诱拐你。”

  锁锁不假思索,“不会的。”

  “何以见得?”

  “除了亲生父母,谁管这种闲事。”

  南孙相信这话。

  “而且他们凭什么找我回去,在法律上,区家与蒋家,对我同样是陌路人。”

  “这么些年了,真的没有感情?”

  “初初搬到他们处,才八岁,一夜他们阖家去吃喜酒,剩下我一个人,每间房间都下了锁才走,连大门都锁几重,南孙,那夜倘若有一场大火,你就不会认识朱锁锁。”

  南孙把手放在她手上,笑说:“同我们家刚相反,我们这里著名不设防,抽屉里少了钞票,只换佣人,不改习惯。”

  “将来我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全部打通,一目了然,不要用锁。”

  “快去洗澡。”

  “用哪个卫生间?”

  “我用什么,你也用什么。”

  锁锁感动地看着南孙。

  南孙连忙加一句,“将来你要报答我的。”

  第二章

  锁锁很快习惯蒋家生活习惯。她喜欢这个地方,家具布置全是五十年代式样,还是南孙祖父置下的,他去世后,没有人有能力重新装修一次,锁锁老觉得这个地方拍摄怀旧影片最好。

  每日下午,祖母午睡醒来,吃过点心,便开始对着年轻的女孩子讲天国近矣。

  南孙坐是坐着,却听得呵欠频频,东歪西斜,益发显得锁锁必恭必敬,全神贯注。

  南孙不止一次骂她是虚伪的小人。

  锁锁说:“年纪那么大了,精神又好,我又在她处叨光,应该的。”

  她一向有这份婉约。

  两个女孩子同样有天生的白皮肤,长头发,一般校服,屋里人时常叫错名字。

  应得懒洋洋、鬼声鬼气的是南孙;答得清脆玲珑,爽爽快快的是锁锁。

  两人温习得金星乱冒。

  南孙有时会将笔记扫到地下,不住践踏出气。

  锁锁捧着头叹口气,“欧阳慧中最好,索性到美国去升学,脱离苦海。”

  “找谭家升出来,叫他情我们看电影,不读了。”

  “阿谭要考医科,睬你都多余。”

  “平时你麾下那些小男生呢,都失踪了?”

  “都要考试,不拿出好成绩来,父母拧掉他们的头,”锁锁冷笑一声,“而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

  “闷死人。”

  有没有男孩子,她们还是丢下功课去吃茶。

  一整个下午,长篇大论地说着理想男人的细节条件,她们都有信心,一出来社会,便可以找到这样的异性,说不定同时有两个到三个一起来追求,使她们难以选择。

  前程一片美丽的蔷薇色。

  考试进行了五天。

  南孙觉得老了十年。

  锁锁显著地瘦下来。

  考完之后随大班同学去疯了一整天,兴奋过度,无法入睡,天亮的时候喉咙都哑了。

  接着借了打字机回来写求职信,嘻嘻哈哈,喧哗热闹,书桌上搁一大壶冰柠檬茶,陆续有其他的同学来探访,叽喳不停。

  蒋先生皱眉说:“似一群鸭子。”

  蒋太太微笑,“也许是她们一生中最畅快的日子。”

  蒋先生看着他的妻子,心中忽然温柔的牵动,问:“你最开心的岁月是几时?”

  蒋太太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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