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锁笑:“连你也来打击我。”
“那是摧残身体的东西。”
“口气有点像令堂。”
这话没说完多久,她母亲陪丈夫来开一个学术会议,顺道探亲。
母女两人本来苦哈哈同一阵线应付老太太,很有点话说,但是这一次南孙却没有机会与时间与母亲好好谈一谈。
南孙觉得母亲避她,表面上和亲热,但一切不欲多说,老式妇女沾了洋气,发觉有那么多好处,努力学习,说话常带着英文单字,表示投入。
太知道正在交运,太过珍惜新生活,十二分刻意经营,南孙觉得母亲好不辛苦。
化妆衣着姿势都改过了,有次南孙不着意说到搓麻将,她很不自在,努力使眼色,像是什么不可见人的事,生怕玷污了她那位教授。
南孙怅惘地觉得母亲太过乐在其中,略觉凄凉。
教授人很老实,一生除了学术,不曾放眼看过世界,实验室是他第一号家,除此之外,对别的也没有兴趣,这样的人才,在外国小镇里,其实是很多的,年青女孩不屑一顾,这一位蹉跎下来,择偶条件退了几步,反而获得幸福。
能够这样冷静地分析母亲及继父的关系,可见当他们是陌路人了。
老太太对于称呼以前的媳妇有点困难,“她好吗?”她说。
南孙答,“她太好了。”
蒋老太纳罕地问:“那男人对她不错?”像是不置信,不知那糊涂的男人贪图她什么。
南孙又觉得有义务帮母亲说话:“作为一概伴侣,她尽心也尽责。”
祖母本来还要说些什么,南孙又道:“他们很幸福很开心,我想他俩也不会常常回来。”
蒋老太便不再言语。
逛完浅水湾,在太白坊上吃过海鲜,赤柱买了衣物,他们也就走了。
衣着问南孙:“为什么不让我蒋她?”
南孙才凄然发觉自己的心态同母亲一样,怕,怕对方知道她不名誉的一面,所以谨慎地维护那一点点幸福,不敢把真面目露出来。
南孙自怜了一整夜。
幸亏第二天工作忙得要死,下班与同事去吃日本菜,南孙觉得以及饿够,发起神经来,狂次一顿,不幸穿着松身衣服,多少都装得下。
饭后分手,站在街上,南孙对世界的观念完全改变,捧着丰足的胃,有什么不能商量,不能原谅的呢,难怪他们说,饥饿的人是愤怒的人。
回家扑倒在床上,就这样睡去。
像打仗一样,婚期逼近,一样一样做起来,渐渐成真。
先去看房子,永正建议牺牲交通时间,为老少二人着想,搬到郊外。
租下房子,永正先搬过去,南孙替他打点细节,地下室改为游戏间爱玛第一次参观,高兴得不住跳跃,永正同南孙说:“如此可爱的孩子,十个也不嫌多。”
向南的大房间给了老太太,冬日一室阳光,安乐椅上搭着锁锁以前买给她的古姿羊毛大披肩。
南孙觉得生活总算待她不错,以后如何,以后再算。
锁锁到新居来陪她吃茶,南孙带着她到处逛。
锁锁笑道:“我真佩服你们的涵养功夫,居然没有人问我爱玛几时走。”
南孙一怔。
“这是你们蒋家的传统,好客。”
南孙答:“因为自客人那里,我们获益良多。”
“爱玛琴可否多留一阵子?”
“锁锁,你怎么说这种话了,我们从来没想过她要走,昨天我们才同她去报名读幼儿园。”
锁锁低着头。
“你何必气馁,可能是一帆风顺,已成习惯,现在就觉得闷。”
“南孙,我打算离开本市。”
南孙一愕,“多久?”
“一两年才回来接爱玛。”
虽然一向不问问题,难说也忍不住:“哪里?”
“柏斯。”
南孙大吃一惊,“没听说过,在哪一洲?”
“澳洲西岸的柏斯市。”
中学的地理课本终于派上用场,南孙喃喃地说:“呀对,柏斯市。”
“拿到居留权,我回来接爱玛。”
“你打算移民?”
“在本市已经没有机会了。”
“你看你灰心到这种地步,背井离乡,什么都要落手落脚地做,你真考虑周详了?”
锁锁指指头皮,“已经想得头发都白。”
“要一两年?”
“或许更久。”
“生活方面,打点妥善?”
“照顾自己,我还懂得。”
“你真的觉得这里没有作为?”南孙如连珠炮般发问。
锁锁只是赔笑。
南孙埋怨:“每次都是这样,都不与人商量,自己决定了才通知我们一声。”
锁锁连声抱歉。
南孙心酸,一时没有言语。
锁锁坐在安乐椅上,面孔朝着阳光,自小到大,她始终不肯穿肉色丝袜,总要弄些花样出来,今天她穿双银灰色袜子,闪闪生光,像人鱼身上的鳞。
只听得她说:“假如真的不适应,转头就回来,否则的话,拿张护照也是好的,旅游都方便点。”
南孙不出声,到永正书房取出大英百科全书,翻到柏斯,研究半晌同锁锁说:“平均一平方公里只有一个人,你真的肯定你能安顿下来?”
“可以。”
“我们随时欢迎你回来。”
“你太小觑我了。”
“什么时候动身?”
“下个月。”
“这么快。”
“本来想观了礼才走,后来发觉你们根本不打算举行仪式,这样一来,时间方面无所谓。”
“房子呢?”
“终于买掉了。”
南孙完全没有想过锁锁会移民,希望得知详情,可以安下心来。
她们俩椅子谈到太阳落山,全是谢无关重要的事,因为大事全不由她们作主。
南孙说:“莫爱玲离了婚,说起丈夫,咬牙切齿,他有女朋友,爱玲知道得很迟。”
锁锁说:“永远不知更好,离婚不知多麻烦。”
“慧中又升了级,现在也真是名大官了。”
“在电视新闻上常见她出来讲话,朝气勃勃。”
“几个同学都混得不错。”
锁锁笑,“我不在内,你不逊色。”
南孙不去睬她,“一日到银行提款,出纳员忽然叫我,嘿,相认之下,又是老同学。”
“仍然做出纳?”
南孙瞪她一眼,“有什么不好,量入为出,安定繁荣。”
锁锁点点头,“果然不错,这是教训我来了。”
锁锁只是不想走,挖空心思把同学逐个点名来讲。
“林文进那小子呢?”
这还真是南孙的初恋情人。
在锁锁勉强,南孙没有什么忌讳,感慨地说:“娶了洋妞,落了籍,不知几快活。”
“谁告诉你的?”
“总有好事之徒,来不及地让你知道详情,好看你脸上表情。”
锁锁不以为然,“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表哥近况,到现在我还欠区家一笔钱。”
“我来告诉你。”
“如何?”
“无理你表哥爱谁,总比爱你幸福。”
锁锁咀嚼这句话,最终说:“你总爱奚落我。”
谈笑这么久,都不能驱走落寞。
锁锁终于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来,送我出去。”
南孙喃喃说:“柏斯。”
到市区天其实已经完全黑透,但是霓虹灯宝光闪闪不肯罢休,照亮半边不夜天。
南孙示意锁锁看,“你敢保证不想念我们。”
锁锁被她的婆妈激恼,“我总不能留在此处腐烂,每个人情况不一样。”
南孙与她分手,回到家才知道永正等他良久,已经吃过饭,并且在沙发上盹着。
蒋老太对南孙说:“永正真好。”
南孙点点头,他一点架子都没有,这是事实,但嘴巴不服输,“我也绝不装腔作势。”想到一些人收入多一点,便嫌地下铁路车厢臭。
她到厨房煎了鸡蛋做三文治吃。
婚后就失去这种自由,南孙惆怅地想:在女佣人告假的日子,少不免要洗手做羹汤,她连牛肉炒菜心都不会,只懂炒蛋烩蛋蒸蛋。
这样的黑慕,要待行过礼才给永正知道。
“南孙。”永正起来了,进厨房找她。
“麻烦给我做杯茶。”
然后两人齐齐说;“我有话跟你说。”
南孙说:“你先。”
“不,你先。”
这大概就是相敬如宾。
永正说:“这件事有点复杂,还是你先讲。”
“我也不知如何开口,不如你先说。”
永正笑了,他踌躇半晌,“你真要从头开始,南孙,你记不记得我有个做医生的表亲?”
南孙脑子一片空白,摇摇头。
永正轻轻说她:“下了班,往往累得自己姓什么都忘记。”
南孙怪叫:“你的亲戚奇多,生王熟李,一表三千里,谁记得。”
“那天你也这么说。”
这倒提醒南孙,“啊是,确有这么一个人,我记得他问你,锁锁是要锁住谁。”
永正说:“对了,就是他。”
“哎?”
“朱锁锁,锁住了他,你知道吗?”
“什么?”
“这家伙,自澳洲来度假,一待四个月,就不回去了,今早特地来找我,把喜讯告诉我,原来就是那一夜,他认识了朱锁锁,现在就要结婚了。”
南孙不待永正说完,已经把整件事融会贯通。
原来如此。
原来是为了这位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