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孙见全部都是自己人,便说:“呃,有人向我求婚。”
老板忍不住问:“你答应了吗?”
“拒绝就不必花那么多时间了。”
老板一听,带头鼓起掌来,然后半真半假地说:“本公司妇女婚假是三天半。”
这会一开开到六点半。
散会时秘书眉开眼笑地说:“他在房间里等了好久。”
南孙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永正。
她又顺手关上门,没有什么表情。
永正轻轻咳嗽一声,开口:“我小的时候,最爱留恋床第。”
南孙抬起眼,他怎么在这种时候说起全不相干的事来,而且声音那么大大的温柔。
永正说下去:“家母房中,有一张非常非常大的床,在幼儿眼中,简直大得无边无涯,像一只方舟,每逢假日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冲进妈妈房间,跳上床去,听音乐,打筋斗,吃饼干,看电视,妈妈拥抱着我,说许多许多笑话。”
南孙静静聆听。
“那是一张欢乐之床,然后,母亲罹病,过没多久,她去世,那张床自房中抬走,不知去向。”
南孙动容,心中恻然。
“当年我只得六岁,日夜啼哭,父亲来劝导我,他说:永正,你是一个大孩子了,不要再留恋过去那张大床,假使一定要,不如计划将来,设法买张新床。”
南孙已明白永正想说什么。
“愿意与否,我们都会长大,南孙,独独你特别恐惧成年人的新世界,为什么?”
南孙苦苦地笑,他太了解她,她不可能再拒绝他。
“让我们一起出去找张新的大床。”
南孙看他一眼,“人们会以为我俩是色情狂。”
永正笑说:“来。”
南孙与他紧紧相拥,她以手臂用尽力气来环箍着他,把脸埋在他胸前,很久很久。
筹备婚礼,其实同进行一项政治竞选运动一样吃力。
两个很有智慧的人,说说就大动肝火,不欢而散,南孙无意迁就对方压抑自己,试想想,贝多芬与小提琴家贝基达华之间都发生过争执,贝多芬!
南孙从来没认过自己是圣人,她甚至不自觉是个出色的人。
他们在讨论的项目包括(一)几时向亲友特别是祖母与锁锁透露该项消息。(二)婚礼采用何种仪式,在何地举行。(三)婚后大本营所在地。
南孙拼命主张在所有尘埃落定时才知会祖母,婚礼在外国举行,到街头拉个证人,签个字算数,同时,婚后实行与蒋老太太及小爱玛同住,她说她已习惯大家庭生活。
永正甚觉困惑。
他认为至少应该有酒会庆祝一下,而且最好立刻着手去找大单位房子搬家,事不宜迟。
永正不反对同老太太一起,他知道南孙一直盼望祖母的爱,现在终于得到,她要好好享用,作为对童年的补偿,不让她与祖母住,她宁可不结婚。
这里面还夹着一个担足心事的人,是南孙的老板,他不住旁敲侧击:南孙你不会连二接三地生养吧,你未婚夫是否大男人主义,你会不会考虑退休?
南孙发觉她起了心理上的变化,下了班不再呆坐写字间钻研财经版大事,她会到百货公司遛哒,留意家具及日常用品。
她一直以为会嫁给章安仁,但到了二十七岁,南孙也开始明白,人们希冀的事,从来不会发生,命运往往另有安排。
售货员取出几种枕头套供她选择,南孙呆呆地却在想别的事。
她看看腕表,时间到了。
跑到锁锁家,女主人正与经济谈卖房子。
锁锁有点气,用力深深吸烟,板着脸,精神差,化妆有点糊,不似以前,粉贴上脸上,油光水滑。
经济是个后生小子,没有多大的诚意,但一双眼睛骨溜溜,有许多不应有想头。
南孙觉得来得及时,她冷冷盯着经纪,使他不自在,这种小滑头当然知道什么样的女性可以调笑两句,什么样的不可以。
他看着南孙干笑数声,像是请示:“这种时间卖房子,很难得到好价钱,都急着移民呢,越洋搬运公司从前一星期才做一单生意,现在一天做三单,忙得透不过气来,朱小姐,现有人要,早些低价脱手也好,一年上头利息不少。”
南孙觉得这番话也说得不错,于是问:“尊意如何?”
锁锁苦笑,“你没看见刚才那些买主的嘴脸,狠狠地还价,声明家具电器装修全部包括在内,就差没命令我跟过去做丫鬟。”
那经纪忍不住笑。
南孙觉得他不配听朱锁锁讲笑话,因而冷冰冰地同他说:“我们电话联络吧。”
他倒也乖巧,拎起公事包告辞。
南孙关上门,问锁锁:“怎么委托他?”
锁锁按熄烟,大白天斟出酒来,“这一类中型住宅难道还敢交给仲量行。”
“你别紧张。”
“越急越见鬼。”
“锁锁,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近况如何。”
锁锁反而说:“南孙,我昨天开了张支票。”
南孙即时反问:“多少?”
“三万块现金。”
南孙心一沉,这等于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们马上去银行走一趟。”
锁锁放下杯子取外套。
办完正经事,锁锁要与南孙分手。
“我约了朋友谈生意。”
南孙点点头。
“幸亏小爱玛有你。”
南孙伸手捏捏锁锁的臂膀,表示尽在不言中。
锁锁抢到计程车,跳上去,向南孙挥挥手。
南孙目送她。
那样的小数目都轧不出来,可见是十分拮据了。
好朋友有困难,她却与未婚夫风花雪月谈到什么地方度蜜月,南孙觉得自己不够意思。
南孙心血来潮,坐立不安,要早些回家。
进门小爱玛过来叫抱,南孙已练得力大无穷,一手就挽起孩子。
电话铃响,南孙有第六感,是它了,是这个讯息。
她抢过话筒。
“南孙,”那边是锁锁含糊不清的声音,“快过来……通知医生。”
南孙连忙说:“我马上来。”
她拨电话到医生的住宅,叫他赶去。
锁锁还能挣扎前来开门。
据她自己的说法是喝了过多的酒,在浴室滑了一跤,下巴撞到浴缸边,流血不止。
南孙伸手去扶她,双手簌簌地抖,只见锁锁一面孔鲜血,下颚有个洞,鲜红液体不住喷出。
医生后脚赶到,一看便说要缝针,立刻急找整形科大夫。
锁锁止了血,脸如死灰躺在沙发上。
南孙注意到她眼角下有淤青,怀疑不是摔跤这么简单,眼见锁锁落得如此潦倒,心中激动。
经过医治,锁锁留院观察。
南孙没有走,坐在病榻旁陪伴。
夜深,她瞌睡,听见锁锁说梦话,南孙睁开眼睛来,听得锁锁说的是:“面包,面包香……”
南孙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鱼肚白的天空,简直不相信十多年已经悄悄溜走。
清晨,医治听讯赶来,手中拿着花束糖果,锁锁睁开眼睛,朝他们微笑,下巴扎着绷带,不方便开口说话。
锁锁用手势示意叫他们去上班。
从前,一两晚不睡是琐事,今日,南孙说不出的疲倦,于是同锁锁说,下午睡醒再来看她。
永正开车送她回家,她和衣倒在床上,筋疲力尽入睡,梦中恍惚间回到少年时代,凭着一股真气,同各路人马周旋理论,斗不赢,一时情急,哭将起来,正在呜呜饮泣,只听得耳畔有人叫“南孙醒醒,南孙醒醒”,好辛苦挣扎着过来,发觉枕头一大片湿,面孔上泪痕斑斑,原来哭是真的。
祖母担足心事,焦虑地在床畔看她。
南孙心头一热,同老太太说:“我同永正结婚,好不好?”
蒋老太太哎呀一声,“感谢主。”可见是完全赞同。
下午南孙回公事兜个圈子,接着回医院,给锁锁带了好些小说过去。
像过去一样,南孙什么都没问。
三天后,锁锁拆掉绷带,看到下巴有个私自疤痕,南孙与她出院。
锁锁唤小爱玛,孩子侧着头,不肯过去。
爱玛琴已有二十个月大,会得用胖胖的手臂搭住蒋老太的肩膀,在老太太耳畔说许多悄悄话。
幼儿心目中但觉这个艳妆女郎忽现忽灭,是以不认为她地位有什么重要。
南孙解围,“爱玛,来。”
爱玛乐意地拥抱南孙。
锁锁苦笑,“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南孙也很满意,“是的,我什么都有了。”
锁锁不出声,隔了很久很久,她说,“你们快了吧?”
南孙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
“可能要待明年。”
锁锁说:“能够结婚也是好的,如今肯结婚的男人买少见少。”
被锁锁这么一说,她倒有点感激永正的诚意。
锁锁嘲弄地说;“看,你才开始,我已经完了。”
“完?”
南孙想到没想过这个字。
朱锁锁会这么快完?再隔十年都言之过早。
略受一点挫折而已,她需要的是三天充分的睡眠,一点点机缘巧合,马上东山再起。
南孙并不真正替她担心。
但却乘机劝她:“烟酒不要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