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流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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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孙送走了母亲。

  这样有把握,是因为找到了新工作,或是更贴切地说,是新工作找到了她,所以南孙可以要一个比较优渥的报酬。

  新东家本来是她的顾客,特别欣赏南孙,存心挖角。

  锁锁知道后,气的不得了,说了一大堆话,什么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之类,就差没把南孙比猪比牛。

  南孙一味死忍。

  在这么下去,她害怕三十岁之前就要生癌。

  锁锁生养后身材有点松,拼命节食,他不住抱怨,却不知道风韵尤胜从前。

  锁锁十分念旧,一有空往南孙处跑,带着粉妆玉琢的小女儿,司机与保姆在楼下一等好几个小时。

  照样陪老太太讨论《圣经》,畅谈灵魂升天,使老人家十分高兴。

  南孙喃喃笑骂她真有一手。

  南孙托锁锁找来一个会做上海菜的女工,早上九点来,晚上六点走,她多劳多得的薪水就此报销,衣着打扮仍嫌寒酸。

  但老太太的生活却安顿下来,一连举行好几次家庭礼拜。

  有一次南孙看见祖母抱着锁锁的小女婴逗她笑。

  南孙大大诧异,奇怪,老人家竟不介意男女了。

  蒋太太去了近两个月,还没回来,南孙大感快慰,体重略为增加。

  看得出她的元气在渐渐恢复。

  锁锁告诉她;“市道在进步中。”

  南孙说:“我总不能一辈子住在你的房子里。”

  “你这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新老板对我不错,环境一允许,我立即找地方搬。”

  “少废话,说真的,找到男朋友没有?”

  南孙摇摇头。

  “你要出去找呀。”

  “没有空。”

  “成日夜埋头苦做,你老板得到条金牛,你总不为自己着想。”

  南孙干笑,“做成衣这一行……”

  “成衣,你在做成衣?”

  “我没同你说过?”

  “蒋小姐,你我很久没有好好谈一谈了。”

  锁锁手指上一颗大宝石夸张地一直闪烁,南孙找副太阳眼镜架上,锁锁一怔,才知道用意,扑过去要取南孙狗命。

  在该刹那恢复童真,锁锁希望她们还有很多这样的日子,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年龄不终于,至要紧她俩心意不变。

  看得出锁锁环境奢华,衣物装在巨型纸袋中,送上去给南孙……“你不要,就拿到救世军去。”一件件都包在软纸里,送人的东西还弄得那么四整,一向是锁锁好习惯,陈年鞋子都抹得干干净净。

  有些款式太过新奇,南孙不要,她又提回去,实在为南孙省下一大笔治装费。

  第七章

  制衣厂规模不大,老板娘亲自看店,吃午饭时聊起来。

  “你同朱小姐很亲厚。”

  “我们是中学同学。”

  “真是难得。”

  南孙以为老板娘夸奖锁锁难得,连忙说:“真是的,嫁到谢家,这样飞黄腾达,一点不嫌老同学寒酸,我最最欣赏她这点。”

  老板娘诧异了,随即笑,“我是说你啊,南孙。”

  “我?”

  “所以说我没看错人,你实在忠厚,堂堂正正大学生,有正当职业,却念旧同这么一个女子来往。”

  南孙支吾以对,心里不舒服,碍着她是老板娘,才没出言顶撞。

  “这位朱锁锁小姐在社交界很有点名气,南孙,你老实,不大晓得吧,有个绰号叫朱骚货,很多太太为她次过苦,是个做生意的女人,你可明白?”

  南孙看着老板娘,“我管不到那些。”

  “所以说你难得呀。”

  南孙喉咙像是塞了团棉花,顾左右而言他,“你瞧瞧这些凤尾花布版,实在不敢相信下一季会流行这个。”

  老板娘一边看样子一边说:“她在谢家并不得宠,不过女人身边有个钱才狠呢,爱嫁谁便嫁谁,社会一向很奇怪,有什么正义感,尊她们为传奇性女人呢。”

  南孙深深悲哀。

  朱锁锁为她做了那么多,她都不敢为她辩护几句,为着不吃眼前亏,噤若寒蝉。

  饭碗要紧呀,谁不是鉴毛辩色的江湖客,谁去声张正义,锁锁会得原谅她的。

  老板娘总结:“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要当心啊。”

  南孙挤出一个微笑。

  心腹之交,也不过是这样,自身的利益,才是第一位。

  那个下午,南孙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她想到祖母说过一千次的,彼得在鸡鸣之前,三次不认主的故事。

  她恨她自己,恨足一日。

  第二天清早,还是起来了,往制衣厂开会。

  厂方普遍使用电脑,南孙感到极大兴趣,每次均参观专家用电脑拼纸样,当一个节目。

  她同主管小姐很合得来,聊了几句。

  有位年轻人走过,打了个招呼。

  主管小姐笑说:“那是我们经理,上任才三个月,已有几项建设,人称电脑神童。”

  南孙听是在听,不甚为意。

  “未婚呢,厂里各部门小姐都有点心不在焉了。”

  南孙笑一笑,专注地问了几个问题才告辞。

  她一向回公司午膳,长驻办公室,这也是老板疼她的原因,有时长途电话专在稀奇古怪的时刻打进来,有个可靠的、能说话的职员忠诚侍侯,说什么都给客人一个好印象。

  南孙根本没有朋友。

  时髦男女把午餐约会当仪式进行,南孙却不甚族人之一。

  与锁锁见面,也多数挑在星期六,以便详谈。

  工厂电梯人挤,她退后两步,给别人进来,南孙想,人人肯退一步,岂非天下太平。

  她讪笑自己胡思乱想。

  正在这个当儿,她听见有个声音轻轻地问:“……好吗?”

  南孙抬起头,一张英俊的面孔正向她殷勤问候。

  怕她没听清楚,他再说一遍:“奇勒坚好吗?”

  南孙呆住。

  脑部飞快整理资料,过三分钟才得到结论:“你!”

  年轻人微笑,“别来无恙乎?”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南孙忽然觉得辛酸,竟没有什么欣喜之情。

  电梯门打开,他俩被人潮涌出。

  两人站在行人道上。

  南孙这才看清楚他,在肮脏忙碌的工厂区重逢,年轻人的气质却与樱花树下无异,同样令她心折。

  但是她呢?

  南孙低下头,这些日子不知道多憔悴。

  她清一清喉咙,“很高兴再见到你。”

  “要不要一起……”

  “不,我有事,改天蒋。”

  南孙说完,匆匆奔过马路,截到一辆空车,跳上去。

  车子开到一半,她才觉得毫无必要这样狷介。

  不过算了,生活中诸多打击以使她成为惊弓之鸟,最怕没有心理准备的意外。

  朱锁锁闻讯惋惜地说:“不是每个男人豆像章安仁的。”

  南孙傻笑。

  “即使是,你现在也会得应付。”

  过一刻,南孙说:“我都没有心情。”

  “没有异性朋友怎么行。”锁锁不以为然。

  南孙说别的:“家母问候你。”

  “那边苦寒,她可习惯。”

  “不知道多喜欢,我做对了,她如获新生。”

  “你也是呀,看你,多能干,个个钱见得光。”

  锁锁永不介意嘲弄自身。

  每次都是南孙尴尬。

  喝完茶回家,屋里漆黑,南孙开了灯,听见厨房有呻吟声。

  她飞扑进去,看到祖母躺在地下,身边倒翻了面食,一地一身都是。

  南孙大急,连忙去扶她。

  “南孙,”老太太呼痛,“腿,腿。”

  佣人放假,她不知躺在这里有多久了,南孙惭愧得抬不起头来,如热锅上蚂蚁,速速通知相熟的医生前来,一边替祖母收拾干净。

  祖母挣扎,“我自己来……”

  南孙急痛攻心,手脚反比平时快三倍。

  倘若有什么事,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与女友坐咖啡厅闲聊,叫祖母独自熬过生死关头,交天不应,叫地不灵。

  医生与救护车同时赶到。

  南孙不怪他们脸上有个“这家人恁地倒霉”的表情,毕竟不久之前,已经来过一次。

  幸亏老人只是跌断腿骨,上了石膏,出院休养。

  南孙震荡尚未恢复,伏在老人榻前,直说“是我不好,都是我,叫你吃苦”。一辈子没同祖母说过那么多的话。

  老太太只得回报:“人老了没有用,连累小辈……”

  锁锁笑她们如上演苦情戏。

  南孙时时叫锁锁回去,“你有应酬,请先走。”

  “我又不是老爷奶奶跟前的红人,许多地方,都不叫我出场面,自己又不便到处逛,闷死人。”

  “是你自己要嫁人的,那时,某君当你如珠如宝。”

  锁锁收敛表情,沉思起来,隔一会儿,才说:“有许多事,你看不到。”

  “没想到谢宏祖会这么老实。”

  锁锁侧起头微笑,“你没听说他同玛琳赵死灰复燃?”

  南孙放下手中纸牌,一颗心直沉下去,“不。”

  “真的。”

  “你怎么办?”

  锁锁仍维持笑脸,“她肯做二房,我可与她姐妹相称,赵家三小姐叫我太太,我不吃亏呀。”

  听这个话,南孙知道她不打算离婚,甚至不想追究。

  锁锁放下牌,“二十一点,赢你。”

  若无其事。

  老太太这时在房中叫:“南孙,南孙。”

  南孙答:“来。”

  她扶祖母上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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