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买了两个刚出炉的面包,笑说:“南孙,你仿佛满怀心事。”
“真想留下来。”
“也好,我也想找个伴。”
“阿姨,照说你这样的条件,若非太过挑剔,在外国找个人,实在不难。”
阿姨只是笑。
晚上,她同南孙说:“略受挫折,不必气馁,继续斗争。”
南孙忍不住说:“阿姨,你记得我朋友朱锁锁?”
阿姨点点头。
“一直我都以为只要肯,每个女孩子都做得到,我错了,每一行都有状元,可惜到如今还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行。”
阿姨亦不语。
南孙没想到这一住竟几个星期。
小章打过电话来,简单的问候,叫她玩开心点。
告别的时候,阿姨告诉南孙,随时欢迎她。
南孙本来一到埠便要找锁锁,被好友捷足先登。
“你到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小谢公司等着用人,乱成一团,全靠你了。”
存心帮人,原不待人开口。
锁锁怕南孙多心,薪水出得并不比别家高,只是附带一个优厚条件,免费供应宿舍,设备俱全。
南孙这时候乐得搬出去。
向祖母道别,老人家正午睡,背着南孙,唔了一声,算数。
货真价实,她是蒋家生命之源,南孙体内遗传了她不少因子细胞,但在这一刻,南孙只想躲的远远。
掘一个洞,藏起来,勤力修炼,秘密练兵,待有朝一日,破土而出,非得像十七年蝉那样,混着桂花香,大鸣大放,路人皆知。
南孙怀着这样愤怒的心情离开。
锁锁亲自来接她,坐一辆黑色林垦,司机及女佣帮南孙接过简单行李。
她们两人坐在后座。
一到玻璃把前后座隔开,下人听不到她们的谈话,锁锁严肃地说:“这份工作,是真的要做的。”
南孙咬咬牙,“我知道。”
锁锁满意地点头,“你势必要为我争口气,做到收支平衡。”
她仿佛有点倦,笑着伸个懒腰。
南孙注意到,“你……”
锁锁点点头,“三个月了。”
南孙一时没想到,只是怔怔的,没作出适当反应。
“你快做阿姨了。”
南孙把手伸过去,放在锁锁的小腹上,没想到有这一天,有一刹那的激动。
情绪要国是来分钟才平复下来。
她问:“谢家会很高兴吧?”
“才不,谢家明生的私生的子孙不知有多少,才不在乎这一名。”
南孙说:“那只有好,那就生个女儿,陪伴阿姨。”
“你也快结婚了,到时会有自己的孩子。”
南孙一怔。
锁锁像是很知道她的事情,忙安慰;“小章的事业稍微安顿下来,你们就可以成家,干他那行,极有出息,你大可放心。”
“你觉得吗,我们在一起,好像已有一世纪。”
锁锁笑,“有了。”
这一段日子,南孙与锁锁又恢复学生时期的亲近。
她陪她看医生,看着仪器屏幕上婴儿第一张照片,腹中胚胎小小圆圆的脑袋蠕动使南孙紧张不堪,锁锁老取笑她夸张。
她把锁锁扶进扶出,劝她把香烟戒掉,监视她多吃蔬果,这孩子,仿佛两人共有,锁锁不适,南孙坐立不安。
南孙也曾纳罕,谢宏祖呢,为何他从不出现,为何锁锁独担大旗,随后就觉得无所谓,第一,锁锁情绪并无不妥;第二,她们两人把整件事控制的很好。
南孙主持间小小百货代理行,根本不包括在谢氏船舶企业九间附属公司及三间联营公司之内。
南孙并没有幻想过什么,她明白所谓拨一间公司给谢宏祖打理其实是个幌子,不过,假如把代理行做好,生活费是不愁的。
接着几个月,南孙完全忘记她念的是英国文学。
她与公司的三个职员日以继夜做着极之琐碎繁重的功夫,往往自上午九点开始,晚上九点止。
连锁锁都说:“南孙,卖力够了,不要卖命。”
公司里连会计都没有,交给外头可靠的熟人做,南孙事事亲力亲为,唯一的享受是回家浸热水泡泡浴,以及把一头长发洗得漆黑锃亮。
可喜的是同事间相处不错,只有工作压力,没有人事纠纷。
谢氏名下有九艘油轮,二十二艘改装货轮,总载重量二百五十万吨,船上日常用品,皆交由南孙代办,伊立定心思不收回佣,即使是一个仙。
南孙没有告诉小章,她的老板是朱锁锁。
章安仁老觉得南孙和这一类型的女子走得太近不是明智之举,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一阵子,他们见面次数越来越疏,聚脚点通常是南孙寓所,幸亏有这样一个地方,否则小章更提不起劲,一上来他通常喝啤酒,看电视新闻,也没有多大胃口吃饭,就在沙发上盹着。
他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
南孙觉得他们仿佛是对结了婚十二年的老夫老妻。
一天傍晚,章安仁灰头灰脸到来,不知受了什么人的气,也不说话,只是灌啤酒。
南孙不去理睬他,只顾看卫星传真新闻片断。
跟全市市民一样,她看到那位著名的夫人,在步出会堂时在阶梯摔下,跌了一跤。
南孙的反应可能比一般人略为惊愕,她向前欠一欠身。
章安仁也看到了,电视重播慢镜头,他问:“怎么一回事?”
南孙笑说:“不该穿高跟鞋,这半年来,我发觉只有球鞋最安全舒适。”
章安仁问:“我们俩怎么了,最近像没话可说。”
“苦苦创业,说什么呢?”
“好久没细细看你。”他拉住女朋友的手。
“皱纹都爬出来,不看也罢。”
“工作是你自己挑的,怨不得。”
南孙笑,用遥控器关了电视机。
第六章
三个星期后,蒋家出了大问题。
蒋先生手上抓着的房子无法脱手,牵一发动全身,南孙这才发觉他白玩了几年,赚下来的全部继续投资,手上空空如也,像玩魔术一样,连本带利坑下去不止,还欠银行一大注,每个月背利息便是绝症。
南孙受召回家,看见她父亲如没头苍蝇似满屋乱钻,脸上浮着一层油,气急败坏。
母亲躲在房间里,倒还镇静,默默吸烟。
“祖母呢?”
“礼拜堂去了。”
“这里头有没有她的钱?”
“西湾镇一列四层都是她的。”
“要命,快快脱手也不行?”
“谁要。”
“割价出售呀。”
“小姐,还用你教,已经跌了三成,半价脱手还欠银行钱。”蒋太太声音却很平静,“银行在逼仓。”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南孙瞠目结舌,“照说做生意至多蚀光算数。”
“投机生意与众不同。”
南孙用手托住头,房间死寂,她可以听到母亲手中纸烟燃烧的声音。
过很久她问:“怎么办?”
“不知道。”
“妈,外头乱成一片你晓不晓得?”
“怎么不知道,牌局都散了,茶也不喝了,说来说去就只得一个话题,就是最好立刻走。”
这时候蒋先生推门进来,“南孙,现在我们只有一个法子。”
南孙看着父亲灰败的面孔。
“你说。”
“去问问宏祖能不能帮我们。”
“可以,”南孙说,“但首先让我知道,实际情形到底如何,我们欠下多少。”
蒋氏父女坐在书房里吧簿子文件全部捧出,看了一个下午。傍晚,老太太跌跌撞撞地回来,南孙替她开的门。
一个照面,见到是孙女,她疲倦地说:“若是男孩,当可设法。”
南孙很平静地答:“这倒真是,他可以去抢劫银行,我不行,他可以点石成金,我也不行,我们蒋家就是少了一个这么样的救世主。”
老太太呆住,瞪着女孙,但没有骂她,反而有点像在回味她说过的话。
终于,老太太颤巍巍回房去,锁上门,没有出来吃饭。
等到清晨四点多,南孙才有点头绪。
蒋先生颓然倒在沙发中累极而睡。
南孙到卫生间用冷水敷一敷脸,走到露台去站着。
天还没有亮,清晨的新鲜空气使她想起大学一个与章安仁通宵跳舞分手时情景,就是这个味道,四周像是开满鲜花布满露水,不能做梦,深呼吸两下都是好的。
她实在不愿意去试探章安仁对她的感情,况且,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他本人没有财产,一切在父母手中。她又不是他们家媳妇,在情在理,章家不可能帮蒋家。
最重要的一节是,章家有没有能力与余闲,还成疑问。
这个早上,与秋季别的早上一样,天朗气清,但南孙却感觉不到,彷徨化为阴风,自衣领钻下,使她遍体生寒,南孙打个冷颤,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没有人可以帮她,又没有人能够救她,然而她必须设法收拾这个残局。
但南孙希望得到精神上一点点支持,她自然而然地到母亲房间去。
蒋太太并没有睡。
她抬起眼,“怎么样?”
“一塌糊涂。”
“以前他怎么在搞?”
“五只锅三个盖,来不及了便让一只锅出气,市道好是行得通的。”
蒋太太苦笑,“我到今日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