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公务员做得一点隐私也无,也只得新闻部。
等在那边的小邓,一边瞪眼一边指着手表,叫她有话快说。
“苏女士,我们正出门到飞机场去呢。”
“呵,那么回来再通话,你们玩得高兴点,顺风。”识相地“咯”一声挂断线。
“苏女士?”小邓却紧张起来,“让我同她讲——”可是韶韶已经放下话筒。
小邓叫:“喂,你这人怎么搞的?”
韶韶莫名其妙,“不是你催我结束对白吗?”
“我不知是苏舜娟女士。”
“该姓名对你有特殊意义?”
小邓蹬足,“你并不关心自己身世。”
韶韶摇摇头。
她怎么不顾身世?粤人口中的身世,泛指生活状况与个人状态,她区韶韶不知多努力把个人精神及健康状况维持在巅峰状态。
至于邓志能口中的身世,她倒是真的看得开。
“飞机要起飞了,你还不动身?”
他们并没有去坦几亚,那个地方黄热病流行,政治又不稳定,韶韶且不会讲法文。
向往归向往,正如韶韶一直向往到祖国最穷的穷乡僻壤去教村童英语一样,实践起来,又是另外一件事。
他们最终目的地是繁荣安定的夏威夷群岛。
虽然俗,照样玩得很高兴。
睡到日上三竿,喝杯香槟醒醒神,再决定吃日本菜还是吃法国菜。
因为家境不太好,韶韶直到要过了二十岁才有机会乘飞机,不过母亲已尽量带她四处散心,她最喜欢澳门,同母亲坐三轮车,买蛋卷、看电影,还有,去拉吃角子老虎机器,赢过十块钱,母亲告诉她,那机器又名“一只手臂的强盗。”
后来同母亲到拉斯维加斯,韶韶笑道:“不及澳门好玩。”绝对是真话。
如果不是母亲去世,韶韶不会那么快结婚。
生活并非不美满,韶韶不想去发掘秘密。
蜜月旅行期间,小邓念念不忘那位苏舜娟女士。
以致韶韶说:“早知把她也请来了。”
“苏女士是整件事的锁匙。”
“事,什么事?”
“你的父亲是什么人。”
“不是你说的吗,他是谁不重要。”
“对此刻的你来说当然微不足道,可是我好奇。”
“狗拿耗子。”
“那是我的岳父。”
“姻亲而已。”
“我们孩子的外祖父。”
“我们没有孩子。”
“我们一定会有孩子。”
“咄!”
就这个题目本来已经可以好好吵一架,可是微风阳光细沙着实地软化了韶韶,她改变话题说:“你知否整个威基基是人造沙滩?唉,假作真时真亦假。”
小邓却说:“那位苏女士并没留下电话号码,你猜,她还会不会同你联络?”
韶韶已经睡着,一脸平和。
她的梦境与她的表情刚相反。
她梦见自己来到一间小小的房间,光线柔和,一个中年人背着她坐。
她礼貌地问:“是父亲吗?”她已成年,且有自信,她完全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正打算不着边际地问候几句,那中年人转过身子来——
脸上没有五官,是张白板面孔。
韶韶骤然惊醒,遍体生寒。
若想这种恶梦不再持续下去,她非要把答案找出来不可。
第二天他们结束假期飞回家中。
别小觑了区韶韶,在新闻部做了那么久,被尊称大姐,当然知道如何凭蛛丝马迹寻找线索。
她拿着礼物空盒到威治活公司去查访。
售货员是个年轻男子,更好办了。
她说:“送礼物的朋友并无留下电话,我十分想谢这位长辈一声,所以来问你们。”
“啊,这套茶具由苏女士购下,由我经手。”
“是苏舜娟女士是吗?”
“一点不错,”年轻人满脸笑容,“让我看看,我这里还有她的电话号吗,九二三四五六零。”
上了年纪的女子用本姓出来办事见人,相当罕见,一般都自称李太太、张太太,韶韶又想起她母亲,妈妈生前一拿起电话,必定报上姚香如三字。
“谢谢你,咦,这是彼得兔子吗?”
“是,一套四件,小杯小碗最适合孩子。”
“给我一套。”
小邓拿到电话,“好家伙。”他兴奋地说,“区韶韶,我早知道你会办事。”
韶韶不语,幸亏新闻室的老板们早十年就已经发觉这个事实,不然还真得喝西北风。
“我们回家再谈。”
韶韶低下头。
她已经看到一幅图画,叫水落石出,只见灰蓝色吐着白沫的潮水慢慢退落,嶙峋的怪石一块块露出来。
她不知这次主动是对是错。
趁还有假期,就试一试吧。
韶韶轻轻叹口气。
小邓是个体贴的人,一见,便知妻子想的是什么,他想想说:“查出究竟,然后将之搁在脑后,一劳永逸,也是好的。”
韶韶苦笑,“我希望他已经逝世,正如我一贯知道的那样。”
“哎哎哎这不是你。”
韶韶抚着自己前额的头发笑了。
真的,她从来不是个黑心人。
大学里有个要好的同学叫霍永锦,广东人,可是英俊的长方脸却似北方人,他家里希望他早婚,因是唯一的男孩子,偏偏韶韶已决意要照顾母亲,婉拒了他。
真笨,霸住他不行吗?韶韶不是黑心人,那样喜欢他,也愿意放弃他。
如今电视上一个当红的新星像煞当年的霍永锦,每次在荧幕看见那小伙子,韶韶就无限感慨,心中牵动,凡是女性都怀念英俊的面孔。
分手时霍永锦十分平静地说:“你永远找不到像我这样的人了。”
这话完全是真的。
一过了二十一岁,渴望爱与被爱的感觉都会渐渐淡却。
她对邓志能,是不同的一种感情。
“一分钱买你的遐思。”
韶韶微笑,“我的思潮一向是游牧民族。”
“你的肉身已是归家娘了。”
说得是。
拨电话的时候手心有点冒汗,“我找苏舜娟女士。”
对方是一个年轻女子,“请等等。”
电话放下,韶韶听到一阵悦耳的鸟语声,苏女士环境不错,凭电话号码已知那是高尚住宅区。
“哪一位?”她爽朗的声音来了,“我是苏舜娟。”
“苏女士,我是区韶韶,还记得我吗?”
没想到苏女士十分意外,“韶韶,是你,”或许是韶韶多心,声音竟有点哽咽,但随即恢复正常,“好吗,蜜月愉快吗?”
“一切都好,苏女士,我想同你见个面,你方便吗?”
“啊,”她怔住了,但随即说,“可以,可以,我们出来喝下午茶。”
“明日下午四时,行吗?”
“没问题,我在文华楼下等。”
电话挂断,韶韶一颗心还在扑扑跳。
“怎么样,”小邓在一旁问,“凭直觉,是敌是友?”
“友!”韶韶肯定地说,“绝对是好友。”
小邓放心了,“明日我打完球陪你去。”
“你也去?”韶韶讶异,这是她的私事。
小邓把面孔趋近她,“区韶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不不不,本市尚未实施共产主义,我的事仍属于我自己。”
小邓恼怒,“你胆敢剔除我!”
“我已决定单刀赴会。”
“我最多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等你。”
“邓志能,没想到你毛病不止一点点。”
邓志能一声不响取起报纸挡在鼻子前面。
韶韶气结。
也许假期过后,恢复上班一忙他就会好的,韶韶同他讲条件:“另一张桌子,不准出声。”
因约的是长辈,韶韶早到十分钟。
睡足了,又晒过太阳,肤色健康,穿便装,韶韶看上去十分年轻漂亮,邓志能在另一张桌子看新婚妻子,无限怜惜,真要对她好一点,她已经无父无母,孑然一人。
韶韶却密切注意门口,四时零七分,一位穿名贵套装的太太一进来,韶韶便站立迎接。
那位太太也有点紧张,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区韶韶自人群中认出。
“韶韶?”
“苏女士。”
很自然地,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果然不出所料,苏女士环境不错,韶韶目光过处,把长辈一身装扮辨认得一清二楚。
母亲生前,韶韶也曾努力为她添些好品质衣物,却同苏女士有一段距离,苏女士的优雅是长年累月讲究的成果。
“韶韶,我们早该见面了。”
“您是家母的——”
“同学。”
韶韶松口气,叫声“苏阿姨。”
苏女士忽然泪盈于睫,“你同香如长得一个模样,刚才我一进门,吓了一跳,寒毛全竖起来,心里直叫,香如,香如!”自手袋中掏出手帕拭泪。
韶韶连忙安慰,“家母比我长得端正得多了。”
“对不起。”苏女士连声道歉。
“苏阿姨,为何不早日与我们相认?我们母女好生寂寞,一个亲友也无。”
“我们不知道你俩在本市。”
“你们?”
“我与……外子。”
“啊。”
“我们只打听到姚国珊先生在美国纽约州新泽西居住,满以为你们也在那边,没想到近在眼前,咫尺天涯。”
韶韶十分唏嘘。
“我们是看到讣闻才知道的,好比晴天霹雳,致送——花环。”苏女士声音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