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毕业後到加州柏克莱,一个人待了几年,曦宇,那时你去了牛津。我要说的是,我了解寂寞的滋味。那种惟恐自己赶不上别人,拚老命K书用功,连睡眠时间都不够,却仍有时间感到寂寞的滋味。」
曦宇朗笑摇头。「你认为我对一个不曾谋面,奇异地在电脑上认识的女人著迷,是因为寂寞?你错了。」
「还有什么理由?」
是啊,什么理由?当夜回到他位於马里兰海滨的房子,坐在阳台上,望著光鲜灿丽逐渐西沉的夕阳,曦宇也如此自问。
他可以想出好几个Vicky吸引他的理由。
他以前私生活过得多彩多姿时,认识和交往的女人当中,可有哪一个为她们养的鸟或宠物命名?没有。Vicky的老爷闹钟都有个名字呢。
「我叫它铜锣。它响起来真有锣鼓喧天的气势,所以通常它响一声,我就赶快起床,免得吵得左邻右舍不安宁。」
「你用的是什么闹钟啊?」他问她。
「是我父亲的闹钟,它可能比我父亲年纪还大罗。铜锣老虽老,却精力充沛得很,它从我读小学就移交到我床头,负责叫我起床上学了,它是我的忠实老夥伴。」
这世上曦宇只认识一个嗜藏老旧东西的人,那便是他母亲。以前每当母亲又把他们父子扔进垃圾箱的东西捡回来,他们总会嘲笑她捡破烂,她不以为意,照样当宝贝的收藏。
两年前,当父母准备迁去加州,曦宇帮忙打包行李,赫然看到母亲几只古老的木箱其中之一,里面整整齐齐藏放的,竟有他在台北读高中时穿的制服,以及他满十八岁时,父亲送给他的第一套西装。一架奥林匹克袖珍相机,一只早已停摆无法修复的手表,是他考上大学及他二十岁生日时收到的礼物。
最最教他动容的,是母亲打开一块她亲手刺绣的手绢,里面包著他自六岁开始换牙起,掉下来或拔下的每一颗牙齿。她甚至能清楚说出哪一颗在他几岁时掉的。
曦宇刚上大学头一年,曾不理会父亲的严斥和母亲的好言相劝,自以为潇洒不群的留了一头过肩长发,情愿一再被学校处分,就是不肯剪掉。後来一连遭警察取缔,由於父亲身分特殊,他们没有像对其他蓄著长发的青年,当场在警局就为他剪发,只通知父亲带回去严加管教。
父亲到後来对他置之不理,母亲到警察局来,流著泪,握著剪刀,剪掉了她自年轻就留著的父亲钟爱的乌溜溜长发,然後保他出警局,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说。
回到家後,曦宇自己拿了剪刀,跪在母亲跟前,请她为他剪发。那一束头发,母亲也留著,包在另一条绸绢裹。
那天唏宇看见它,忆起青年时荒唐的盲目执著,觉得好笑,大笑了一阵。
「妈,真是的,你留著这个干嘛?」
「哎,别丢,还给我,这是有纪念意义的。」
「什么纪念意义?太尴尬了嘛!」
最後他当然还是顺了他母亲,由著她把它又包好收回去。
现在他再次回想,往事历历,母亲当初的苦心和爱心,而今的一番用心,在他胸臆间填满了温情和感动。其实他除了蓄长发那一点可谓叛逆的行为,曦宇一直以来都是品学兼优的好青年,没有其他不良习性。
电话响了,他起身进屋。
是他母亲打来的。
「我们回来看到你留在柜台的留话了。工作很忙是吧?」
「还好。妈,你们怎么突然来了?有事吗?爸还好吧?」
他父亲有高血压,以前住纽约时,定期去一位熟识的医生朋友那检查。假如他们专程来是为了找那位医生,表示他父亲健康情况出了问题。
「我很好。」他父亲在另一支电话上回答他。「许庚年过七十大寿,寄了邀请卡给我们。」
「你爸爸拿这个当理由。其实他是想念你,想来看看你。」
「啧,好像你不想你儿子,不想看他似的。」
「你是一家之主,你发口令,我们才会有动作呀。」
「我们?你儿子现在才是发号施令的人哪!」
父亲埋怨,却掩不住他对继志有成的儿子的骄傲。那口吻和他舆母亲的亲昵斗嘴,令曦宇微笑起来,他不由自己的想起他和Vicky无拘无束的对谈。
「爸,妈,你们明早要是没和别人约好,我去饭店找你们,我们一起吃早餐好不好?」
「哎,来到这以後,给人三餐请来请去,吃得我的胃都要翻过来了。」他母亲说,「要是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我和爸爸去你那,吃个家常早餐。」
「他要上班呀!」他父亲的反对并不真心。
「其实我正有这个意思,但是怕你们来来去去太麻烦,好久没吃妈做的家常菜了。」
「看吧,你可是自己给自己找差事做了。」他父亲高兴的数落妻子。「带你出来享福的,你偏有福不享。」
「曦宇,你想吃什么?稀饭?」母亲不理丈夫言不由衷的嘲弄,急切地问。「咸稀饭好不好?你从前最爱吃了。」
「我现在还是很喜欢,妈,只是吃不到了。」
「可怜的儿子,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到。你不用担心,该带的我都带齐全了。」
曦宇一点也不意外。他父亲则在那假装惊惶地叫起来。
「你什么?妈妈,你该不会在行李里带了米吧?」
「何止是米?我还带了虾米、香菇、乾葱,姜都切好了片,还有栗仁、百果……」
「我的天!」他父亲呻吟。
曦宇大笑。
「爸、妈,其实你们不必住饭店,我这多得是空房间--」
他还没说完,母亲马上接下去。
「对啊,你买了新房子,我们还没有看过呢。」
「你看过曦宇寄给我们的照片啦。」
「照片不算数。」
「妈妈,你真是的。他明天还要上班,你去到那又煮又弄的,他还得招呼我们。他身为总经理上班迟到,如何以身作则管理底下的人?」
「爸,我--」
「你爸说得有理。那么,爸爸,我们就不去儿子那了,明天直接--」
「曦宇,你有空房间是吧?」父亲问。
曦宇忍住笑。「多得很。我的房子很大。」
「那我看就这样吧,我一会儿去结帐,你挂了电话就开车来接我们,省得你妈明早天不亮就要拖我起床。我看哪,她说不定今晚尽想著那锅你爱吃的稀饭,觉也不会睡了,会拿著她那大包小包虾米、香菇,跑下去跟饭店借厨房,好明早给你端过去。」
「嘿,你想早点见到儿子,别把责任往我身上推。」
「那你是不去啦?」
「我绝不会荒唐到去跟人家借厨房的。曦宇,妈把煮稀饭的材料寄给你,我教你怎么煮。」
「曦宇,别浪费时间了,你开车过来吧,我这就去退房。」
「爸爸,这可是你在猴急哟!」他母亲十分得意激将策略成功。
「你这个慢郎中要是不赶紧去收拾东西,一会儿儿子到了,看谁急啊!」
曦宇放下电话,笑著套上一件羊毛外衣,然後他看看表。接父母来他这後,差不多就是他和Vicky每天通话的时间了。
她是和他一样一个人住,还是和父母同住呢?她有没有兄弟姊妹?她和家人之间是否亲密?她提过她的老爷闹钟;她爱啃她的书本的鸟,博士;她那只善解人意的小狗拇指,可是她从来不曾说过她的家人。
曦宇有一股迫切的需要,想进一步了解她,了解她的一切。他也想和她分享关於他的事,他的生活点滴,包括他父母刚才那段有趣的对话。
但是她认为他是一台神奇电脑,电脑再怎么神奇,也不会有父母吧?
有何不可?曦宇脑中灵光一闪,几乎迫不及待想立即坐下来打开他的电脑。
第二章
「你的父母?」时雨怔了怔。
是啊,他们今晚来我这过夜。
时雨眨眨眼睛,但萤幕上的确写著她看见的话。
她今天稍早呼叫它时,它没有回答,她以为她和它断了联系了。隔了一会儿,她正情绪低落时,它出现了。
Vic。呼叫Vic。你在那吗?
「我在。」她立刻欣喜地回答。「你到哪去了?」当她回它,它的答覆竟是
我父母来了,我陪他们聊了一会儿。
「你真好玩,亚瑟。」她写道。
你不相信?电脑也有父母的啊!还有祖父母、曾祖父母,曾曾……祖父母。
「别荒谬了,亚瑟。」
不然你以为我们这些电脑子子孙孙如何来的?我们也和人类一样,有原始的祖先,而后随时代不断演变和进步,日益更新,一代比一代更科学化、更现代化。
说得有理,时雨会心而笑。
「我懂了,亚瑟。」它的说明不仅很合乎逻辑,很合理,而且很可爱。「你的父母从哪里来探望你呢?」
他们住在奥勒岗。你相信吗?我母亲知道我喜爱她做的咸粥,特别不惜麻烦的老远带了米和煮粥需要用的所有材料,虾米、香菇、栗仁等等,只为了煮一餐粥给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