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反而被我引得笑起来,“你在做什么?吟新诗?”我与她笑作一团。
父亲不放心,推门进来,向母亲使一个眼色,“不要同女儿多说,让她休息。”
“同你说多三句话就没正经起来。”母亲抱怨。
“这是一个太滑稽的世界,母亲,我无法板着面孔做人,四周围都是卡通人物,试想想,那么多人公开标榜他是纯洁的,我能不笑吗?”
但我确有点歇斯底里。
爹说得对,我紧张,我用手掩住面孔。
“你倦了,”母亲说着站起来,“睡一会儿。”
我点点头。
她让我一个人留在房里,我看着天花板一会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女郎坐在我小书桌前看杂志,长发披肩。我轻轻叫她,“姬娜。”
她转过头来,“醒了?”
我撑着坐起来,摔摔头,微笑问:“好吗?”
“姑妈叫我来的,说你到了。”
她看上去身光颈靓,一张面孔上的化妆红是红,白是白,益发衬得眼睛雪亮,轮廓玲珑。
“气色很好哇。”我轻说。
“你呢?好不好?”
“过得去。”
“姑妈说你很紧张。”
“他们先紧张,情绪影响我。”
“你也该回来了。自我放逐已七年,况且姑丈身体也不好。”
“不至于那么严重,”我说,“他们不过是想我回来。”
“你借此回来,也是好的。”姬娜说。
在一只小小的水晶台灯照耀之下,我抱着双膝坐床上,姬娜反转椅子向我坐,下巴支在椅背上。
一切像十年前一般,什么都没有变,当中的十年没有过,我们仍然是小女孩子,关在小房间内谈心事。
我叹一口气。
“你还是老样子。”姬娜说:“过去的事最好忘记它,一切从头开始。”
“打什么地方学来的老生常谈?”我轻笑。
“我劝你不必神经兮兮地强颜欢笑,自己的父母,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不出声。
“像现在这样自然就好,有话就说,没话就不要说,千万不要勉强。”
我说:“要是我不故意振作,如此落落寡欢,他们又要担心,我的处境很困难。”
“我同你介绍一些新朋友。”姬娜说。
我苦笑,“新朋友我很多。”
“不是你那种,是真正可以倾谈的那种。”
“倾谈什么?我之过去?希祈他们了解?”
“不可如此悲观。”
“我并不希望别人原谅我,”我说,“我一切错失,自有我自己承担,与人何忧。”
“太偏激了。”姬娜温柔地说。
“你是我,你会怎样做?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跟我出来走走,我每个周末都有节目,你当散散心也是好的。”
我问道:“是我母亲托你的?”
“一半一半,”她侧侧头,“但我们是好朋友,记得吗?”
我与她拥抱。
“第一步,我们要出去替你买衣服。”
我笑,“这是你生平第一兴趣。”
她也笑了。
姬娜走的时候我好过得多。
菲佣煮的小菜并不是太可怕。
怎么会比我的手势更恐怖呢?吃自己煮的食物七年,苦不堪言。
母亲不安地问我:“韵儿,你在想什么?”
我说得对不对?我不停说话,他们思疑我神经质,不出声,又怕我心中有事。
我伸一个懒腰解嘲。
稍后我听见父亲轻轻责备母亲,“你怎么老盯住她?放松一点,不然她一声吃不消,又跑掉七年,再回来时你我骨头都打鼓了。”
母亲不说什么。
我轻轻关上房门。
如果,如果我觉得压力太大,我必须要自救,立刻离开这个家,所以父亲是对的。
姬娜对我真正关心,第二天就开始带我出去散心。
对牢她我不必做戏,精神完全松弛,干脆拉长面孔,由得她去忙。
许久没有回来,这个城的一切都变了,变得更热闹更繁华,连以前那种暴发的土气都消失,美丽的人们面孔上都略带厌倦享乐的神气。
我很欣赏这一点进步。
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跟在姬娜身后,不声不响,光挂住吃。
我胃部的空虚似乎比我的心中的需求还要大,我想用食物来溺毙我的烦忧。
姬娜的朋友与她自己属同类,都长得漂亮,家里小康,赚得月薪用来打扮及吃喝,很天真活泼,眼高于顶,甩不掉小布尔乔亚的包袱,喜欢踏着不如他们的人去朝拜超越他们的人。
为什么不呢,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姬娜感叹地说:“实在嫌他们肤浅,并没有出色的人才,然而不同他们走,又不知跟什么人来往。”
我说:“二十多岁的男人……男人总要到四十岁才会表现出色,非要有了事业不可。”
“四十岁?只怕女儿都同你我差不多大呢。”她颓然。
“少女姬娜的烦恼?”我取笑她。
“咄。”她笑出来。
这样子吃菜跳舞一辈子都不管用,谁也不会同谁结婚。
“你觉得他们如何?”
“没前途,”我摇摇头,“这群人太狷介太无能。没有一个具资格成家立室,除非你愿意一辈子坐在写字楼中工作贴补家用。这班人又挺不安分,爱死充场面,不讲实际。在一起说笑解闷是可以的,谁也不会更进一步表示什么。”
“没有这样悲哀吧?”
“除非老人家驾返瑶池派彩给他们。否则,他们还打什么地方找钱来置家?”
“老人家?有些父母的精神比咱们还好,打扮比我们还时髦。”
我哈哈大笑起来。
“你似乎并不担心。”姬娜推我一下。
“你知道我,我是打定主意抱独身主义。”
“也不必,”她说:“看缘分怎么安排吧。”
“这个地方真令人苍老,年纪轻轻讲起缘分来。”我微笑。
不过姬娜仍然天天出去同这班人泡。
我则在找工作。
薪水偏低,而且我回来得不合时,许多人都紧缩开销,奔波数月,并没有结果。
母亲不停与我说道:“要是嫌闷,先到你爹那里去做着玩。”
我是一个持牌会计师,她却同我开这种玩笑。
而号称心脏不胜负荷的爹,见我回来,安静无事,早已回到公司不定时工作。
母亲没发觉我心苍老,一直鼓励我出去玩,我也乐得往外跑。
开朗的姬娜给我许多阳光,像:“今天你一定要出来。”
“又有什么好处?”我笑问。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开店,举行酒会,你一定要来。”
我啼笑皆非,漂亮的女孩子到处受欢迎,她有没有帖子人家都会放她进去,故此变本加厉,还要带了我去。
我说:“如此藤牵瓜,瓜牵藤,一百张帖子足足带一千人。”
“有什么关系?喝杯东西,看看城中各人的风采,不亦乐乎。”
“什么时候?”我问。
“明天下午三点。我来接你,穿漂亮一点。”
我取笑她,“白色武士不会在那种地方出现的,来来去去,不过是那几只社交甲虫。”
“你这个人最扫兴。”她摔掉电话。
但是星期六来了,我还是兴致勃勃地在衣橱里挑衣服。
我穿着内衣,一件件数过去,菲佣没敲门就进来,我微愠转头,她并没有道歉,更无察觉我面色已变,目光却落到我举起的左手,吃惊地低呼一声,手中拿着的衣服落在地上。
母亲刚在这时来,见到这种尴尬情形,连忙喝退她。
“韵儿——”她慌张地凑前来安慰我。
我连忙说:“妈妈,你也请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
母亲只好退出。
我连忙找到打网球用的护腕套上。
但再也没有心思选衣服了。
我胡乱罩上薄衣与粗布裤,头发扎成马尾便出门。
母亲追上来,“韵儿……”
我强颜欢笑,“我约好姬娜,有什么话回来再说。还有,别责备佣人。”
到了目的地,姬娜很不满意。
在继后的十分钟内不停地埋怨我不修边幅。
我忍无可忍,哭丧着说道:“你若再批评我,我就回纽约。”
她听见纽约两个字,倒是怕了,立刻噤声。
大约是觉得好心没好报,她生气,拉长面孔。
美丽的面孔生气也仍然是美丽的面孔,见她动气,我便收敛起来。
我们到那间店的门口,大家都不说话,神情古怪。
那是一间时装店,我本不想逗留,但一眼看去,便被吸引。
是装修实在精巧的缘故,店堂分黑白二色,属二十年代ARTDECO设计,一桌一椅,莫不见心思。
店门口排满七彩缤纷的花篮,映到里面的水晶玻璃镜子里去,疑幻疑真。
地下是黑白大格子的大理石,简单华贵。
陈设美丽得使姬娜与我忘却生气,不约而同赞叹一声“呀”。
大花板上悬下古典水晶灯的璎珞,照得在场宾客如浪漫电影中的男女主角般,衬得他们衣香鬓影。
我们面面相觑,心想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里的T恤都怕要三千元一件。
姬娜推开玻璃门迸内,白衣黑裤的侍者给我们递来饮料,我们也不知道谁是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