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狂喜:“订婚?我们要订婚吗?怎么我不知道?”
剩下窘得要命的我,手足无措。
“你跟伯母坦白了?”文思按着我的肩膀,“看样子我也得跟家人说一声。”
我说:“父亲病着,编来安慰他的。”
“什么?”他失望,“你这小子。”
我难过地看着他。明白之后,只怕送给他他都不要我,这次他受的打击,应要比我大,可怜的文思。不过如果他甘心信取他姐夫的废话。那也是活该。
“今日你比往日都消沉。”他说。
我同自己说:我为父亲的病回来,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牵牵嘴角:“心脏病是最无情的。”
我忽然想起来,第一次与文思在街头邂逅,是在瞥见滕海圻之后,可见他们确是结伴而行。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
文思捉紧我手,“你为何叹息?告诉我,我们都快订婚了,你有什么心事不能对我说?”
我哗然,“订婚?才三个月就订婚?你回家想想清楚,你并不认识我。”
明天,明天他就知道,滕海圻今夜会对他说出我的过去。
我恻然,恋恋不舍注视他的面孔,心内愀然不
我与他在客厅对坐,有话说不得,这像什么?像楼台会,最后一次见面,没有终结的感情。
妈妈叹口气,坐在我们中间,看看女儿,又看看她心目中的快婿,愁眉百结之中露出一丝笑容。
“星期几宣布订婚?”妈妈问他。
文思说:“明天或后天都可以——”他愿意进一步讨论。
我插嘴:“妈妈,我们改天再谈。”
“怕什么,怕难为情?别傻。”妈妈说。
文思说:“我家中只有姐姐,很简单,只需通知她一声就是,我同她也不很接近。”
“啊,”母亲很宽心,“韵娜这孩子,有点外国人脾气,将来你要多多迁就她——”
“妈妈。”我心乱如麻地站起来。
“你怎么了?”母亲愕然抬起头来。
“你们两个仿佛在商量买卖一件货物似的,”我抱怨,“有说有笑,君子风度得很呢,也不想想我的感受如何。爹爹呢,他几时出院?”
“明日就出来,所以要赶紧办这件事呀。”
“那么明日吧。让文思回去想清楚。”
文思叫起来,“我不用想,我什么都决定了。”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累,今天不想再说下去。”
他伸手碰一碰我面孔,爱怜地说:“我明天再来。”
我亲自开门,送他下去。
母亲甚不原谅我,在接着的一小时内。唠叨我不够温婉体贴,最后还叮嘱:“对文思要当心点。”
我微笑。
其实文思也并不是那么理想的人才。
七年前母亲会嫌他不是个专业人才,没有固定的收入,兼夹家底不明朗,可是现在,因觉得女儿如一件破货,心先虚了。
故此特别重视文思,务求将我推销出去,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下半辈子能够无牵无挂。
我竟成为全人类的负累。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词了。
连母亲都叹口气,疲倦地说:“我老了,话太多了。”
他们都为我心怯,我不得不顺俗,再坚挺的自信心也宣布崩溃。
我用手托着头。
电话铃响,我似有预感,心惊肉跳地取过听筒。
“韵娜?”这声音使我颤抖。
是滕海圻。这个魔鬼一下子便查得我的踪迹。
“出来谈谈如何?”
我口气已不能似开头那么强硬。我没有出声。
“你有很多因素需要考虑,韵娜。你父母渴望你成婚,你不忍使他们失望,是不是?”
我仍然沉默。
“还有,你同左文思有感情,已经放不下,是不是?”我只好默认,心中倒是没有愤怒,只有悲哀。“出来说说。”
我说:“有什么请在电话中讲。”
“我不会把你的事告诉文思。他并不知道我们相识。”
一朝被他要挟。一辈子活在黑暗中,我握紧拳头,准备还击。
“老实说,我没有勇气向他坦白过去,你代我说了正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可是你父母会怎么想?”他也拣我的弱点还击。
“七年前他们熬过去,七年后没有理由会更难过。”
“你真的豁出去了,”他干笑数声,“别忘记令尊有心脏病。”
“人总要死的。”我说得很平板。
在这只鬼面前稍露温情,就沦为万劫不复。
“你是你自己呢,你舍得失去左文思?”
“主权不在我。”
“当然在你手中,你要争取。”
“跟你商量?”我笑出来,“与魔鬼商量灵魂之得失问题?”
他沉默良久,“你很厉害。”
人到无所求的时候,自然什么都不用怕。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没有放下电话?”
“那我马上放。”
“韵娜!”他不肯放我。
“什么事?”我说。
“出来一次。”滕海圻说。
“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想见见你。”
“算了,我现在的样子,不方便见人。”
“关于文思——”
“我亦不欲知道他的事。”
“你还错得起?”
“当然,我才二十六岁,平均一年再错一次,尚可以错十次八次。社会风气现在转了,你不知道吗?女人堂而皇之可以有许多过去及历史,没有人会介意,介意又如何呢?我又不等谁来提拔我,我又不希冀谁把我当家禽似养在家中。”我哈哈笑,心中悲苦。
“你是更加野性难驯了。”
“再见。”我说。
“明晚十时,我在你楼下等你。”“我再也不是十九岁,算了吧。”我搁电话。
父亲于翌日出院。
厂长一早在家等他,似有难言之隐。
我还是天真,不知他为何而来,直至见到父亲愁眉百结,才知道是钱的问题,父亲周转不灵已有多时,此刻火烧眼眉。
我把母亲拉在一旁,“欠什么人的钱?”
“员工。”母亲面色灰败,“兵败如山倒,欠薪已三个月。”
“没有朋友可以帮忙挪动一下?”
“人人有那么多的好朋友,银行还开得下去?你这个孩子,好不天真。”
“欠下多少?”
“不关你事,你不用管。”
“也许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母亲瞪我一眼,“卖掉你也不值这么多。”
“到底有多少?”我说,“或者可以把厂按掉。”
“早按过七次。”妈妈说,“此刻所有值钱的家产全归银行。”
“母亲,你的首饰呢,或许可以救一时之急。”
“那些石头只有买进的价,没有卖出的价,临急临亡当贱泥都没人要,”母亲叹气,“你不用担心。”
“那怎么办?”
“大不了宣布破产,总之与你女孩子家无关。”
“阿姨呢,阿姨有没有力?”我说。
“她自己还正头痛呢。”母亲说。
我的天,我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原来我这次回来,正好看到父亲垮台。
咱们家到底怎么样了?
我问:“老房子是卖掉的吧?”
母亲不回答,只说道:“文思快要到了,这孩子,想到他才有点安慰。”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文思神色如旧,很明显,滕海圻没同他说什么,滕要保留这一手资料作为后用。
父亲叫母亲传话出来:“文思到了叫他进来。”
就在父亲病榻之前,文思掏出戒指替我套在手上。指环是现买的,意大利设计,精致无比,灿烂地装饰我的手指。
文思取出订婚文告原稿,给父亲过目,出的是我们的名字。父母亲看过之后,面孔上流露的欢欣之情,使我双眼润湿,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一切如果能够使老人这么高兴,再花多点力气还是值得的。
文思轻轻地说:“后天登在两英两中文报章上。”
父亲点点头,扬手叫我们出去。
我心中一点喜气都没有,同文思说:“幸亏只是订婚,否则似造成圈套等你钻进来似的。”
“仍然是我的荣幸。”他深深吻我的手。
母亲说:“文思,自今日开始,大家是一家人,请姐姐来吃顿饭,我们好好地一聚。”
我怕露马脚,连忙顾左右而言他,“你让他喘过气来好不好,逼死他谁也没好处。”
“你看这孩子,文思,我把她交给你,我才不管她放肆到什么地步。”母亲讪讪地站起来走开。
我同文思说:“你看她急得那个样子,最好今晚就花烛,到时米已成炊,叫你反悔莫及,她真似生活在农业社会中,天真得要命,现在这个时势,吃到肚里的鸭子还能飞掉,再也没有一辈子的事,不知急什么。”
文思讶异问:“你怎么了?一箩箩的牢骚。”
我黯淡地笑。
母亲把整个下午用在通知亲友上,一篇话说千百次,说得起茧。
“——大约是到欧美旅行结婚吧,他们年轻人都爱这一套。快?不算快,也有一段日子了。婚后是小家庭。对方是位人才,自然没话说……我是心满意足的……”
七年来受的委屈今日扬眉吐气。
母亲跟着父亲这个不算是能干的生意人,三十年来大起大落,不知见过多少世面,到如今尚能为这件事兴奋,可知是真的人逢喜事三分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