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候他一出门,坐下来便夸奖他,“真是斯文有礼,而且长得也好,还有自己事业,韵娜,有这样好的朋友,如何不告诉我?”
姬娜抿着嘴笑。
我说:“不是以第一时间告诉你了吗?”
母亲咕哝地说道:“姬娜也是,这等事也不向我通风报讯。”
我警告她:“别太紧张,才是普通朋友。”
母亲像是故意不要听见。“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当然全心全意在你身上,将来结了婚生孩子,我代你照顾。文思有没有兄弟姐妹?他家长爱不爱小孩?依我看,有条件的话,多生几个也不妨,节育节育,这一代的人都爱叫节育,其实孩子才好玩呢……”她兴奋得团团转。
开头我与姬娜都莞尔,后来觉得母亲的快活中有太多凄凉的意味。
大概是真的寂寞了,不然不会渴望抱外孙。还有一个可能,她大概也以为女儿这一生与正常家庭生活是无缘了,此刻忽然冒出一丝新希望来叫她看到,立即乐得手足无措。
我黯然。
姬娜伸长手臂打个哈欠,接着她也告辞。
母亲缠着我问东问西,我一概都推不知道。
她说:“赶明儿我得到文思店里去做件衣服。”
“他店不做你那种尺码。”我扫她的兴。
“胡说,我是他的什么人?他现裁也得为我缝一件。”
我想像母亲穿上“云之裳”之模样,我不禁疲倦地笑了。
每日身体碰到床总奇怪怎么会睡得着,结果还是堕入梦乡。我联想到有一日死神降临,一定也使我疲倦不堪,身不由己地闭上眼睛,跟着他走。
第二日中午我没有外出,在办公室内吃饭盒子,利用多余的午餐时间来查看电话簿。
这一区的小型工厂并不很多,我在找有关连的名称:有两间滕氏,一做五金,另一做纸业,打电话去试探过,老板都不是滕海圻。
莫非他对我撒谎?又似乎没有必要。
我必须要知道他的来龙去脉,我得保护自己,不能老站在暗地里等他来摆布我。
“我再查海字……海威、海乐、海美、海光、海耀,手都翻倦了,打到海东的时候,那边的女秘书说:“哪一位找滕先生?”我一时没料到会顺利找到线索,呆了一呆。
“喂,喂?”她追问,“哪一位找滕先生?”
“哦,”我连忙说,“我们是宇宙文仪公司,现在特价八折。”
“我们不打算置什么。”她回绝。
我立刻放弃:“我下次再打来。”
黄页上注明,海东做的是进口皮货。
皮货,他做起皮货行来。什么货色?箱子手袋?抑或是毛裘?
曹老板走过来见到我怔怔的,马上表示关注,“韵娜,我已叫人立刻把左文思的设计做几件来试穿——怎么,你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回过神来,“正做明年报税表呢,休息?”
“可恶的税局,人类的大敌。”他握紧拳头。
我问:“曹先生,你可听说过海东皮业么?就在这条街上,过去十个号码。”
“海东?海东?”小老板专心思索,“有,厂主姓滕,这个姓不多有,所以我一直记得,”他得意洋洋,“他做很奇怪的行业,将整张皮草进口,转售店家,等于做布匹一样,对我们这一行没有影响。”
“新开的厂?”我问。
“有五六年了,”小老板疑心,“怎么,拉你跳槽?”
“不,有个朋友想到那里去做,叫我替她打听打听,我想你消息一向灵通,或许知道这位东主。”
“滕某?”小老板沉吟,“他本来并不是做这行的,他一向做建筑生意。不过人是活络的,聪明的老板自然都对伙计好,不妨替他做一年半载,吸收经验。”
我点点头。
“不过,你这位朋友若是女孩子,就得劝她当心。”曹先生神秘兮兮的。
我抬抬头。
“这位滕先生,可风流得很呢。”曹先生探身过来,静静地说。
我强自镇静,“你也不过是听说而已。”
“什么!秘闻周刊上都写过他的故事。”
“秘闻周刊的记者也要吃饭,没法度,生活是大前提,只好到处搜资料来写,未必是真。”我笑得很勉强。
“后来听说他要告人,”小老板说,“终于不了了之。”
“那是你的推想。”我说,“好了,我要开工了。”
“韵娜,我想同左文思吃顿饭。”他终于纳入正题。
“他不喜交际应酬。”我代文思推却。
“什么?你已经可以做他的发言人?”他很羡慕。
我默认。
“那么,韵娜,我想送他一份礼物,”他又说:“你猜送什么好?”
“千万不要金笔金表,”我说,“曹先生,不必马上回报,也许他迟些会寄账单给你呢。”
曹先生握住自己的颈项,“他会开多少设计费?”
我摇摇头。这个八面玲珑有趣的上海人。
忙到下班,肚子饿,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爱吃街边档口的食物,下得楼来一见粟米球,就买一个咬下去,匆匆忙忙,像个饥民。
“王小姐。”
我四周围看看,不是叫我,又低头咬粟米。
“王小姐。”
我再次抬头,发觉一辆黑色大车停在行人道边,被热气腾腾的摊子遮去一边,一个女人正推开车门,向我招手。
我微微蹲下一点看,不由得一阵高兴,是左淑东。
我用手帕抹抹嘴,走过去,“你好。”
此刻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不但同情她,更加喜欢她。
她仍然化妆鲜明,粉扑似刚离手。
左淑东拍拍身边的空位,我老实不客气坐上去,簇新的车毡上马上印下我的泥足。
“小姐,我——”
我按住她的手,“你是文思的姐姐,我都晓得。”
“啊,你已经知道。”她怔怔的。
“将来我同左思熟了,我会同你骂他,叫他对姐姐说话态度改一改。”我笑说。
司机已把车子驶离工厂区。
“没想到他终于告诉你了。”左淑东低下头。
我不出声,比起左淑东精致的修饰,我简直是个垃圾岗。但我没有不安,各人有各人的风格,在纽约七年,养成这种自信。
“本来我不应该主动找你,但我好不容易看到文思找到这么好的朋友,怕你有什么误会而同他生疏,这就是我的罪过了,”她很紧张,“我把有关证明文件都带出来了,我们确是亲姐弟。”
“我相信,”我讶异说,“不必看文件吧,你们俩有一模一样的鼻子及嘴唇。”左淑东怎么会有这样怪的举止?
她似松出一口气,没一刻神经又再度绷紧,“请不要告诉文思,我见过你,答应我。”看样子她怕极文思。
“我答应你。”我说。
她这才放下心来。
“王小姐,你大概不明白我们之间的事吧。”
我按手在她手上,她手是冰冷的,我温和地说:“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明白。”
“我没看错,你真是个好女孩子。”她非常感激。
只有罪人才肯原谅罪人。
我抬起头,“前面是火车站,我在此下车比较方便。”
我与她道别。
毫无疑问,早十多二十年左淑东也是个美女。女人长得好,到迟暮特别凄惶,彷佛除了留不住的美丽之外,一无所有,故此急急要挽回什么,尽力修饰。
女人长得不美,老来反而横就横,无所谓,倒出落得大方潇洒。在十多岁的时候,人人也都说过,王韵娜是个不多得的标致女。
那时邻校的男生,在放学时间齐齐聚集在我校门口,为只为看王韵娜一眼。
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被吓得不知所措,坐在班里不敢出去,后来劳动校长叫校役送返家去,又叫家长来接。
此刻都不相信这些事曾经发生过,此刻我是个最普通的女人,也愿意这样终老。
到十六七岁,已习惯人们的目光,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每个女生都有男朋友等放学,每个青春女都有细致皮肤,结实大腿,穿起运动装,当然惹人注目。
年轻人闪烁的眼睛,透明的嘴唇,晶莹的肤色,往往吸引中年人,令他们幻觉可以捕捉一些逝去的青春。
我吸引的是滕海圻。
十九岁,刚进大学,因为知道自己的优点,故此不肯设固定男友,每天约会不计其数,连早餐都有人请客。
虽然这样年轻,也已经有隐忧,同姬娜说:“现在不玩就没时间了,过二十一岁便得忙找对象。”于是一天之内,最多约过五个男友,单是换衣服已经忙得兵荒马乱。
那时真好,呶一呶嘴便有男生意乱情迷地死而后己。
我不禁失笑,瞧,没老就已经想当年。
因此遇到滕海圻,方觉棋逢敌手,其实……他要揿死我,不过如捻死一只蚂蚁。不过当时年轻,不知道。
火车轻微摆动,我在这节奏中瞌上眼沉思。
第一次看到滕,是什么日子?一直不敢回首回忆。是秋季?是初春?
喜在天气刚刚有一点点转暖,便穿白色低领T恤,冒着重伤风之险作浪漫状,又喜在太阳标未褪色时穿透孔毛衣及灯芯绒裤子,热得满头大汗,以示标青。小女孩也只不过有这数道班斧来突出自己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