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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春笑问:“今天只是纯吃茶?”

  “是,我想认识你们,”她解释,“认识你们,等于多认识张家骏。”

  常春很客气地说:“可是,我们是我们,你是你,我不认为你身上有张家骏的影子。”

  宋小钰看着常春,黯然说:“听你的话,便知道你们之间已经结束。”

  常春微笑,“完了很久了。”

  宋小钰说:“我永远感激他使我快乐。”

  常春说:“但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个时候,常夏在那边喊:“孩子们累了,该告辞了。”

  常春于是站起来告辞。

  把孩子们一个个送进车子后座。

  宋小钰大惑不解地问:“这么脏,一头一脸汗与果酱以及其它,怎么洗?”

  常春有心同她开玩笑,“用消防喉冲射。”

  其实也差不多,女孩子们脱光了齐齐站在浴缸中擦了肥皂用莲蓬冲洗,然后逐个擦干,事后脏衣服同毛巾要开两次洗衣机才能处理妥当。

  孩子们在回程中已纷纷睡着。

  安康除外,他嚼着口香糖静静地听妈妈与阿姨交谈。

  “宋小钰好像不似真人。”

  常春笑笑,“与我们不同也不见得就是假人。”

  “有很多事她都好像不明白。”

  常春又笑,“能够同张家骏在一起,多少有点臭味相投,也不会太天真。”

  “老张是怎么认识她的?”

  “一个舞会,咖啡座中的邂逅,雨中偶遇,刻意追求,谁理这些。”

  “此刻给你认识张家骏,会不会有同样的结果?”

  常夏以为答案一定是不,却不料常春说:“你不觉得一切都是注定的?”

  常夏发觉姐姐已成为宿命论者。

  当下姐姐问妹妹,“挂住宝宝吧?”所以她先嚷走。

  常夏笑着承认:“牵肠挂肚。”

  常春逐个把孩子们送回去。

  回到家里,由女佣替琪琪清洁,常春躺在沙发上看晚报。

  不知是哪位太太,同丈夫说:“移民,没问题,一定要在那边用个佣人,”思想搞得极通,不然的话,就情愿不去。

  放下晚报,看到茶几上有一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收件人是常春女士,她把它拿在手中,问家务助理:“几时送来的?”

  “中午。”

  信封上贴着漂亮的日本国邮票。

  寄件日期是三星期之前。

  常春心中觉得异样,把信封折开,里边是一小卷录音带另一封信。

  她连忙摊开那封信。

  “常春,近日来我异常挂念你同琪琪——”

  天,她连忙抢看签名,果然,果然是张家骏来函,可能是寄错海邮,所以迟至今日才到。

  “……不知恁地,有种感觉,像是以后我们不能再见面似的,”信用英文写,十分流利,“心血来潮,故此同你们说几句话,家骏字。”

  他有预感。

  常春手边并没有录音机,半晌,才到琪琪房去取她用来听儿童故事的录音机。

  常春非常平静。

  “常春,琪琪,你们好,该怎么说呢,对,我此刻置身伊利莎白皇后轮上,船泊在横滨,记得常春说过,最希望有一日可以永久住在伊轮上,再也不上岸,常春,我恐怕不是标准丈夫,亦非及格父亲,我的任性自私肯定招致你们不安,但常春你一直忠恕大方地包涵了我。常春,我一直都不曾与你提起,我另外有个女儿,比琪琪小四岁,乞求你照顾,她母亲为人天真可爱,但不切实际,她恐怕要吃苦。我把我仅有的遗产交给她们姐妹平分,在她们成年之前,由你做监护人。”说到这里,停了一停。

  “我爱你们每一个人,”叹一口气,“我应当做得更好,但是我没有,我的时间与爱心都不够,请你们原谅。这是张家骏,某年某月某日晚上七时三十分。”

  录音带至此终止。

  “那是谁?”

  原来安康一直站在母亲身后。

  “那不是琪琪父亲张家骏的声音吗?”他问。

  常春把儿子搂在怀中,“是,那正是他。”

  “那么,录音带是他最后遗言?”

  常春答:“完全正确。”

  “原来他没有忘记琪琪与瑜瑜。”

  “是,他没有。”

  “那多好。”

  常春答:“是,这对琪琪将来的自信很有帮助。”

  “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安康问。

  “我们先与朱智良律师接头,如果她不予受理,我们找别的律师。”

  朱律师马上赶到。

  她反复地把录音带听了数遍,喃喃说:“这厮有第六灵感。”

  “该卷录音带可否作为呈堂证供?”

  朱智良抬起头来,“我替你们安排私下和解。”

  常春摇摇头,“你听到张家骏的话,他指明财产由两名女儿对分。”

  “三份。”

  常春还是摇头。

  “五份,”朱律师说:“五个女人,一人一份。”

  “两份,张琪和张瑜一人一份。”

  “宋小钰不会甘心。”

  “我不关心她的心情。”

  “常春,实际一点。”

  “是法官,你会为他的弱女还是为他的情人?”

  “常女士,这种案子上庭排期往往超过三年。”

  “不要紧,孩子们还小,而我,闲着也是闲着。”

  朱智良怒斥道:“无知妇孺,拖上那么一段时日,分得的遗产还不够付律师费,结果白便宜了朱智良以及刘关张。”

  这倒是真的。

  常春让步,“依你说呢?”

  “我自去与宋小钰商议。”

  常春只得叹口气。

  “宋小钰也是个合理的成年人,大家慢慢谈。”

  “她是个成年人吗,象牙塔里有成年人吗?”

  象牙塔主人在一间私人会所举行画展。

  常春很知道她画的是什么画,一定是抽象派,颜色分奶油、灰棕、紫蓝、乳白……且必然有许多欣赏者一早订购,那些自然是她的父兄叔伯辈。

  长辈们也不会花冤枉钱,那些画用来装饰公寓,再好不过。

  那个下午,常春偕朱智良一到会场,朱女便说:“那边有个年轻男人同你挤眉弄眼。”

  律师们说话,有时候真难听。

  常春抬起眼,看到林海青在那边看牢她微微笑。

  不知恁地,她有点高兴。

  一径朝海青走去。

  海青心情也好,立刻说:“你戴着我设计的银项圈。”

  常春答:“为了那六成利钿,只得替你做生招牌。”

  “效果如何?”

  “正想催你交货。”

  林海青笑了。

  此情此景,一一落在朱智良眼中。

  在不相干人眼中,也就是一对男女在眉来眼去兜搭调情。

  常春也讶异了。

  她一向不是轻骨头女性,不知恁地,今日见了这小伙子,就忍不住想说几句俏皮话。

  她要硬生生把自己的风趣按捺下去,咳嗽一声,走到另一角落。

  画展中只有二三十张画,多数已被人欣赏去了,贴着小小红色标签,那意思是已为人买下,真是现实,光是欣赏有个鬼用,非掏荷包才表示诚意。

  画的内容质素都乏善足陈。

  画的女主人却真是访问好素材,神情忧郁而优雅,任何角度都拍得到漂亮的人像照片,而在报章杂志上,一张好照片抵得上三千字。

  朱智良同常春过去与女主人打招呼。

  宋小钰与她握手,致谢,“花篮真漂亮。”

  常春可没送过花篮,想必是朱智良自作主张。

  宋小钰笑说:“不过,今日不谈正经事。”

  常春一愣,也微笑,“那么,就谈谈这个画展吧。”

  朱智良连忙用手肘推一推常春。

  宋小钰终于忍不住说:“你同冯女士都已经找到异性朋友了,多好,绝不浪费时间。”好像替张家骏不值。

  常春并不解释她同林海青的关系,那纯粹是她自家的事,她只是说:“离婚已经三年,如有可能,也得为自己打算。”

  宋小钰第一次听到这五个字:为自己打算,她从来毋须这样做,父母在她没有出生之前已为她作好生活中一切安排,对别人来说,为自己打算是一种智慧,对她来说,却是种极自私的行为。

  宋小钰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常春已经说:“孩子们却不懂生计,大人非得为他们着想不可。”

  朱智良连忙说:“那边那个不是作家洪霓吗,来来来,我介绍给你认识。”

  说着一把将常春扯开。

  朱智良一直把她拉出会场。

  一直嗔怪:“常女士,我不知道今日你原来心情欠佳,想出来吵架。”

  常春答:“今日我的确睡歪了颈筋。”

  “忍一时之气,退一步想,天空海阔。”朱律师劝。

  “真不明宋小钰抓紧那份遗嘱不放是为什么。”

  朱律师的声音忽然柔和,“也许在她生活中,最缺少的是一点点柔情,一个人临终前把一切财产交予她,确是值得纪念的一笔债,她自然不舍得放松。”

  “那她不了解张家骏。”

  “是,或许她不,但那不是问题,在那时他爱她,他又没来得及变心,在她心目中,已是永恒。”

  常春看着朱律师,“唷,你真了解你的客户。”

  朱女答:“错,她不是我客户,刘关张才是她的代表律师。”

  “那么,你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朱女看常春一眼。

  常春叹一口气,自问自答:“张家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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