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哑然失笑。
如今唯一可做的事情,便是等孩子们长大。
时间一定会过去,这个愿望必然可以实现。
此刻,常春想找人说说话,她知道有一个人在这种天蒙蒙亮之际一定已经醒来,她是冯季渝。
常春大胆地拨号码。
电话只响一声便通,心有灵犀,那边问:“史必灵?”
“这个城市只有夏天。”
“我竟不知道如何挨过这个炎夏。”
“像以往那样慢慢一日一日熬过去,然后,你会诧异冬天来得何其快。”
“用到这个挨字,可见生活真没意思。”
常春笑,“我的一位才子朋友说,他早知道生活沉闷,可是就没想到会闷成这样。”
冯季渝接上去,“人人知带孩子辛苦,就没想到辛苦成这样。”
“除了你我,人家娘家或夫家总有相帮的人。”
“算了。”
常春说:“我这个人特别小气,安康有三个姑妈,个个袖手旁观,我偏不原谅她们。”
冯季渝笑,“一个人在清晨的意志特别弱,满腔恨事。”
“牢骚特别多。”
“史必灵,你有发怨言的权利,因为你已克服生活,我不行,我还要走一大段路,不能泄气。”
“要结婚好结婚了,”常春提醒她,“孩子要名份。”
“上次已经为孩子结婚,这次不能犯同一错误。”
“那么,为这个夏季结婚。”
冯季渝笑。
“天已经亮了,吃一个丰富的早餐,”常春说,“然后去做一个头发,买件新装。”
冯季渝苦笑,“哪有心情。”
“叫保姆带着瑜瑜好了,你也是人,也该轻松一下。”
冯季渝讪笑,是吗,她还是人吗?她难道不是可怜的母牛吗?
常春没有问及冯季渝身边那位先生。
这时安康推门进来,“你还没睡?”十二分讶异,“妈妈,我同你调换身份就好了,我不知多想睡到中午,可是我要上补习班。”叹息表示惋惜。
常春啼笑皆非,本来这是母亲对幼儿最常说的一句活:“宝宝为什么还不睡,妈妈累得贼死,想睡都不行,妈妈同你调转做人好不好?”
现在被少年儿子拿来教训她。
常春大叫,“我的褒姿蛋在哪里?”幸亏还有一个小的。
琪琪马上奔过来跳进母亲的怀里。
那日,回到店里,常春看到林海青有明显的黑眼圈。
昨儿晚上一定做贼去了,年轻真好。
坐定当了,海青说:“店里有三个人会比较松动。”
常春不出声,是,谁不知道这是事实,难为开头时什么都由她一个人挨。
“我想招聘一个男职员。”
“我赞成。”己到收成的时候。
过一刻,海青说:“昨天我去看过家母。”
啊,常春耸然动容。
“她外型仍然标致,自小人家以为她是我们大姐。”
的确有这样得天独厚的女子。
像一部荡气回肠的小说,刚开头已经引人入胜,常春正想把故事听下去,有顾客进来。
常春只得上去招呼。
客人取出图样,“我朋友说,这副耳环在你们处买的。”
常春看一看,“哦是。”
“我想要十来副,实不相瞒,我在三藩市渔人码头也开着一爿礼品店。”
“原来是行家,失敬失敬,可是我没有现货,需要预定,你有没有一个星期时间?”
“我后天就回去,可是我愿意付订金,你们大可用速递寄给我。”
“这位是我拍档,你同他商量好了。”
接着进来的是一个英俊的青年,年纪不过十七八岁。
他问常春:“你们有没有宝石戒指?”
“有,要什么种类?”
“不超过一千元那种。”他很坦白。
常春有点为难,“能不能多付一点?”
“最多一千二。”
常春也不得不坦白:“我们没有那种宝石戒指。”
青年失望。
“送给谁?”
“女朋友,她同学有一只宝石戒指,购自贵店。”
原来如此。
常春不得不硬起心肠,她店里所有陈列品均属商品,非付足银两不可带走,一做善事,人客闻风而来,那还了得。
她咳嗽一声,“我们有其它的戒指。”
“一定要有宝石。”
常春歉意地笑笑,摊开手。
忽然她听到一个声音:“或者,一只精致的照相架子可使她开心?”那是林海青。
但那个青年摇摇头,失望地离去。
常春看着他背影,过十年八年,安康说不定也会这样去为一个陌生少女鞠躬尽瘁。
海青讲出常春心底语:“奇是奇在从来没有少年为母亲这般尽心尽意。”
常春白他一眼,“少替我担心,幸亏我还有一个女儿。”
海青说:“你不知道你多幸运。”
“我猜我是,”停一停,“令堂也有女儿,胡平是你妹妹。”提醒他把故事说下去。
海青惆怅说:“呵是,家母。”
他母亲看上去仍然年轻,端坐名贵沙发椅上,有点神圣不可侵犯模样。
海青挑一张比较遥远的椅子坐下,客堂间大就有这点好处,人与人之间可以维持点距离,不用肉搏。
母亲开口了:“海青,许久不见。”略见恳切的样子。
海青身为艺术家,当然懂得欣赏她身上那件裁剪得无懈可击的旗袍。
这种料子,以前,上海人叫乔琪纱。
是种极薄的、半透明、织得略起皱纹的印花棉纱。
海青把目光转到别处。
除他以外,谁会这样端详母亲呢,一般人才不理母亲外型打扮,有什么不同,母亲是母亲,只要爱孩子,也就是好母亲。
半晌才答:“我与人合伙,开了一爿礼品店,忙得巴不得有四只手。”
母亲点点头,“我听说了,你合股人是位很能干的太太,帮你很大的忙。”
海青立刻朝胡平看去。
他的妹妹睁了睁眼,表示消息不是由她泄露的。
母亲仍然不放过他,母亲仍然四处打听他的隐私。
他不来见她是一回事,他的事,她全知道。
说到这里,海青停了下来。
常春很少如此失态,但是她忍无可忍,追下去问:“后来怎么样?”
海青说:“我走了。”
“什么!”
“我没留下来晚饭,我告辞了。”
“可是,”她有一千个疑问,“宋先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还有,你母亲快乐吗,还有,你们可打算讲和?我都想知道。”
海青说:“我也想知道,可是我没沉得住气,我如坐针毡,我不得不走。”
“已经难为你了,你做得很好。”
但是故事听不下去,非常春所愿。
海青眼神忽然闪过一丝狡狯,“明天,明天或许有新发展可以告诉你。”
这是什么,一千零一夜?
常春为之气结。
每天讲一点点,说到紧张处,且听下回分解,吊着人瘾。
林海青为什么要那样做?一定有个理由。
想到这里,常春的面孔忽然涨红了。
胡平来替店铺装修作最后的修改。
她对老板娘说:“海青终于去见过母亲,是你的功劳吧,常小姐。”
“不!跟我无关,他始终是她儿子,他一定会去见她。”
“母亲哭了。”
常春抬起一条眉毛,海青一字没提,呵对,也许书还没说到这一节。
“海青也泪盈于睫。”
真精彩,海青打算在什么时候才把这一章说出来呢,不经胡平提示犹可,一经胡平点睛,常春更加心痒难搔。
表面上一点意思都不做出来,常春只是淡淡地笑。
“他坐了好一会才走。”
常春闲闲问:“有没有吃晚饭?”
“没有,满满一桌菜,没人有心情及胃口,真可惜。”
“宋先生在吗?”
他故意回避在外。
海青没有说谎,他只是隐瞒若干事实不提而已。
那天下午,常春带着琪琪到朱智良律师办公室。
连小琪琪都穿着套装,以示郑重。
冯季渝也来了,拖着瑜瑜小手。
两姐妹坐好以后,朱智良律师温言对她们说:“我代表你们的父亲,把这份遗产交给你们。”
两个小女孩看着朱律师,并不明白大人话里意思。
朱律师进一步解释:“你们父亲虽然不在世上,但他仍然爱你们牵挂你们,想你们生活得更好,所以把生前的财产赠予你们,一人一半。”
小女孩仍然不懂,只是乖乖坐着不动。
朱智良说着泪盈于睫,忽然控制不住,大声抽噎一声。
她连忙别转头去遮窘。
律师事务所的空气调节十分冷,有助她恢复常态。
大家维持缄默。
半晌,朱律师转过身子来,把两只信封推到她们面前,轻轻说:“请点收本票。”
两位母亲随即把信封收入手袋。
朱智良律师说:“你们的父亲很爱你们。”
多情的人往往以为别人也多情。
事务所门被打开,他们一转过头去,发觉宋小钰也来了。
她迟到,且穿着旅行装束,大概一会儿有约会,恐怕是出海吧,由此可知,她对张家骏的怀念,亦已减至最低。
这时朱智良律师宣布:“遗产移交手续完毕。”
宋小钰嘴角有一个淡淡的微笑印子,不知心中想些什么。
这时琪琪轻轻在母亲耳畔说:“爸爸这次给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