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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康说谎。

  怎么没有,有一轮心情坏,还没找到好保姆,一岁的琪琪又特别会趁兵慌马乱的时候哭闹不休,常春忙得又累又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对牢琪琪便吼,小孩受了惊吓,整个小小的身躯如一只小猫般颤抖……

  单亲不好做,单亲的孩子自然比较吃苦。

  她也打过琪琪,世上哪有不打孩子的母亲与不吵架的夫妻。

  不过一切过去之后,她这个母亲还不是替孩子们缴付小中大学学费。

  这样重的担子,也亏常春担在肩膀上。

  当下连林海青都忍不住说:“你不像是打孩子的那种人。”

  安康不出声,这是他与妈妈之间的秘密。

  他记得很清楚,父母还没有分开的时候一直吵,他听见他们提高了喉咙,就往台子底下钻,母亲因此更生气,一定要把他自桌底揪出来。

  现在好了,家里只有母亲,琪琪与他也学会照顾自己,妈妈可以全神贯注出去做生意。

  他实在不明白何以成年人一整天就是吵吵吵。

  安康记得很清楚,妈妈自顾自诉说怨情,爸爸双眼看着电视,一句听不进去,到最后,还因剧情笑出来。

  这之后,他们便分开了。

  安康没挂念父亲,自此他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他乐得享受宁静。

  母亲对琪琪慈爱得多,对他,她非常尽责,但直到最近才有说有笑。

  常春这样对儿子说:“男孩子大了自有天地,父母的家关不住你,你亦不会久留,妹妹不一样,妹妹一生都要靠娘家,你要爱惜妹妹。”

  林海青看看正在沉思的安康,这小男孩老气横秋,可是他喜欢他那种罕见的老成,许多同龄孩子还在玩铁甲万能机械人呢。

  “到家了。”

  “明天店里见。”

  林海青把小汽车开走。

  安康开口了,“他是谁?”

  常春吓一跳,小男孩的语气似严父管教浪荡女。

  她据实答:“我生意上的新伙伴。”

  谁知安康瞪母亲一眼,“记住,公是公,私是私。”

  常春毕恭毕敬地说,“是。”

  安康露出一丝笑,“他看上去像个正经人。”

  常春“呵”一声,“我希望他是,朱阿姨会把他的底细查清楚。”

  她儿子说:“你要小心,你已经不能不小心了。”

  这句话重重伤了常春的自尊心,她收敛了笑容与幽默感。

  第二天,冯季渝到店里来找常春。

  林海青一向觉得女人心态奇特,她们满有爱心,可是永远找错对象,有烦恼的时候,一吐为快,也不看看那挤眉弄眼的听众是张三李四。

  这位冯女士同常春的关系就非常暖味,但是她们却有说有笑,有商有量。

  幸亏他的座右铭是,“千万别管闲事,尤其是女人之事。”

  冯季渝说:“朱律师把保管箱锁匙叫速递公司送到我家。”

  “这把锁匙从何而来?”

  “宋小钰通过刘关张律师行交予她。”

  这公式化一来一往都不会免费,将来她们几个人一定会收到账单,天文数字,毫无疑问。

  “双方律师都希望我俩去看保管箱,我们就去吧。”

  常春一向尊重孕妇。

  “那小伙子是谁?”

  “合伙人。”

  “很沉静很好。”

  “你戴着的耳环,是他的设计。”

  冯季渝看常春一眼,她欣赏他,不过他比她小好一截,又是一条荆棘路。

  常春微笑说:“与你想的有一点出入,他另有对象。”

  冯季渝也笑笑。

  保险箱打开了。

  中型长条子盒内有两只信封,冯季渝打开其中一只,里边有一只指环,她将它抖出来,只见指环内侧刻着常春两字及一个日期。

  “你的结婚指环。”

  又连忙打开另一只信封,里边是同一式戒指,这只里侧刻着,对了,冯季渝三字。

  是他两次结婚的纪念品,没想到这样虔诚地租一只保管箱专为放两只指环。

  “还有没有其它的东西?”

  冯季渝伸手掏一掏,“没有了。”

  常春问:“你的结婚戒指呢?”

  “在某只抽屉里,”冯季渝问,“你的呢?”

  “我不留纪念品,它们都是垃圾。”

  “真的,记得便记得,忘却便忘却。”

  她俩离开了银行。

  阳光异样地炽热炫目,冯季渝有点吃不消,她胖了许多,汗一刹时湿透背脊。

  常春替她抢到一部计程车,还替她开车门关车门。

  她那漂亮的男伴这次没有陪她同来。

  隔壁的铺位已经买下来,装修工程开始。

  老店原来的装潢不变,又要与新店配合,常春看过图样,构思实在不错。

  开工时发觉室内装修师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白衬衫咔叽裤,男装蚝式防水表,常春心里已明白一半。

  那女孩姓胡名平。

  是林海青在工学院的同学。

  胡平爱嚼香口糖,可是同常春说话之前必定先把糖渣吐掉。

  这才像出来走的人。

  常春密切注意她开出来的帐单,每一宗都静静复核,证实的确价廉物美。

  做生意防人之心不可无。

  胡平与海青在公众场合一点特别亲热的表示都没有,更显得难能可贵。

  常春欣赏这对年轻人。

  她一直以为他们是情侣,直到一日无意中听到这样的对白。

  她:“妈妈很想见你。”

  他:“你不是没看见我忙。”

  她:“你存心见她,总可以抽得出时间来。”

  他:“我不想在公众地方谈家事。”

  她:“常小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常春真是好不尴尬,当时她坐在旧铺一角的写字台上,与他们只隔着一块木板,虽见不到他们,声音对白却听得清楚玲珑。

  胡平语气悲哀,“海青,你必须见她,她年纪已经大了,生命已像肥皂泡那样越来越薄,终于会破裂,消失在空气中,那时,你想见都见不到她。”

  海青冷冷说:“我不觉得是什么损失,我所没有的,我不会牵挂。”

  常春轻轻抬起头来。

  两个人的表达能力都那么强,把他们心意用言语演释得一清二楚。

  他们的关系究竟如何?

  常春不惯窃听人家的秘密,真想走开,但她正在核数,不方便放下。

  “海青——”

  “不必多说。”

  “你介绍这项工程给我,我很感激。”

  “那是因为你工夫实在不错,没有其它原因。”

  胡平静一会儿,“工夫不错的设计师城内是很多的。”

  海青答:“我碰巧认识你。”

  听到这里,常春已肯定他们不是情侣。

  刚有客人进来,常春忙去招呼。

  那是一位红脸白发的美国老先生,选购礼物送女儿生日,见常春穿着件黑衬衫,便要求她把银项链戴起示范。

  常春不嫌其烦,逐款配起给他看。

  “或许,尊夫人也喜欢拥有一条。”

  客人很满意这样的款待,反正要花费,总要花得适意。

  他买了两套林海青精心设计的款式,并且把女儿的照片给常春看。

  “她长得美,”常春说,“同尊夫人一个脸盘子。”

  老先生答:“我们结婚四十年了。”

  “太难能可贵!从一而终?”

  “对,一夫一妻,”老先生咕咕笑,“经过两次大战,目不邪视,心无旁骛。”

  “你们二人均幸运之至。”

  “上帝特别眷顾我们。”

  他捧着礼物愉快地离去。

  林海青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旁,“明年他肯定会再来。”

  “明年也许他到东京去买礼物。”

  海青的脸色仍有一股悻然之气。

  这小子,涵养工夫已经练得颇为到家,轻易不会看到他露出不愉快神情,这一次像是动了真气似的。

  常春当然对这件事一字不提。

  海青一整天都沉静。

  回到家,常春与来作客的妹妹说:“结婚四十年该是怎么样的感觉?”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四十年。”

  “当然,为了生活的四十年是不作数的,太像公务员生涯了。”

  “想象中那两个人已经化为一个人了。”

  “有一方如提前离去,岂非惨痛?”

  常夏笑,“所以说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你可想庆祝结婚四十周年?”

  “勉强没有幸福。”

  常春说:“能够与一个人在一起四十年,那人想必有点好处。”

  常夏侧头想一想,“你也要有点好处。”

  “那自然,跳探戈需要两个人。”

  “现今世界这已是不大可能的事了,首先,要很早结婚,第二,要忍耐涵养工夫一流,还有,闲日要把自己放在最尾,要紧关头却又愿意挺身而出当炮灰,换句话说,要有牺牲精神。”

  常春笑。

  “你肯不肯?”

  “肯,但不是为人,是为自己。”

  “在今日,愉快地结婚十周年已是奇迹。”

  “你呢,你快乐吗?”常春问妹妹。

  “我并非不开心。”

  “孩子的笑脸总叫你心花怒放吧?”

  “那是我骨肉,有什么事,一定先拖着孩子走。”

  结婚四十年!

  毋须结婚,只要能够同一个人相处四十年已经够好,不管他是合伙人抑或是亲妹子。

  送常夏出门时碰见林海青。

  他说:“对不起我没有预约。”

  常春知道他有心事要诉,便微笑说:“不要紧,我耳朵反正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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