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时装店出价六千块。”
常春只得说:“那是个赚钱的好机会,你要紧紧掌握。”
那女孩子意外了。
常春摊摊手,很文艺腔地说:“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如此这般,便结束了七个月的宾主关系。
常春连她的名字都没时间好好记牢。
她们属于迷茫的一代,措手不及地忽然之间成了年,接着要出来找生活,书没读好,人才亦普通,漫无目标,这里做两个月,那边做三个星期,在小店与小公司之间兜兜转转,千儿八百那样短视地计算着,因知道也会得老,故此更加心浮气躁。
“我月底走,你若找不到人,我可以帮你久一点。”
常春微笑,“那边相信很等人用,下星期你就可以过去。”
那个少女才发觉常春是只笑面虎。
下午,林海青来了,看到玻璃门上贴着聘人启事。
他问:“不要登报吗?”
“广告费用多昂贵。”
“常春,我看你一个人守着一爿店真是蛮孤苦的。”
来了,乘虚而入来了。
“反正我白天没事,帮你看店堂如何?”
常春答:“你的好意我心领,但是日复一日看店,是非常卑微枯燥沉闷的一件事,不消三个星期,你就精神崩溃了。”
林海青笑笑,“听你讲,像在撤哈拉打隆美尔似的。”
“最折磨人的或许不是一场惨烈战争,而是烦琐的日常生活。”
“别担心,我来帮你,直至你找到更好的人。”
他心意已决的样子。
常春看着他,“你有什么条件?”
不出所料,林海青咳嗽一声,“我不收薪水。”
更厉害。
“我做你的合伙人。”
“我不接受合股。”常春板起面孔。
“好好好,”海青举起双手,“我们且不谈那个,我先到店来帮你。”
常春微笑,现在居然有人肯免费帮忙了。
初开店时,挣扎得欲哭无泪,求告无门。
连常夏那么好的妹妹都说:“姐姐,你并不是人才,最好找份皇家工,安安稳稳过日子。”
她到美资银行求贷款,认得了贷款部经理张家骏。
那天也是炎夏,常春的头发需要修理,化妆已经油掉,她已经跑遍华资英资银行,都礼貌地遭到拒绝。
张家骏是个好心人。
反正是办公时间,他静静地听常春说出计划。
他指出漏洞在何处:“不要怕铺租贵,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定要拣旺处……”
是常春眼神中那丝感激感动了他。
他愿意帮这个六亲无靠的年轻母亲。
到了下班时候,他忽然说:“让我们好好去吃一顿凉快的日本菜。”
常春这才发觉她有多累多渴多饿。
她身不由己地跟着张家骏走。
那是常春有生以来吃得最适意的一顿晚饭。
两星期后她得到了贷款。
常春落寞地垂下头,款子全数归还那一天,亦即是她与张家骏离婚日。
她取回抵押的公寓屋契,感慨万千。
不过自此生活就比较顺利。
现在,现在环境不同了,现在有人来求她了。
林海青说:“我们把隔壁的铺位也租下来,打通,我投资新店的一半。”
常春笑笑,“我喜欢小店。”
“你是猪猡头。”海青恼怒。
“或许我是。”
可是林海青守店堂的态度是认真的。
他年轻、漂亮、衣着时髦、气质上佳,大才小用,自然获得顾客欢心。
客人被他搭上,总得买些什么才好意思出店。
朱智良看到这种情形说:“很有一手呵,淘起古井来了。”
“过誉,过誉。”
“那小伙子恐怕要失望。”
“为什么?”
“因为史必灵常春已经事事看化,不屑再搞男女关系。”
常春说:“就因为事事看穿,才不妨逢场作戏,风流一番。”
朱智良反问:“你见过风流的男女关系?我只觉下流。”
“老姑婆的看法自然不同。”
谁知朱智良承认:“所以我找不到人。”
无论如何,林海青已经登堂入室,登店堂入办公室。
朱智良说:“宋小钰已接收了张家骏的财产。”
常春淡淡说:“那多好,该你的就是你的,横财来时,挡都挡不住。”
“过一阵子她会把那层公寓拍卖掉。”
常春看朱女一眼,她打算怎么样?
果然,朱女喃喃自语:“长期租住公寓真不是办法。”
她想把那层公寓买下来?
常春揶揄地搭上去:“置幢公寓也许是时候了。”
朱女一本正经地说:“史必灵,陪我去看看房子如何,你是高手。”
常春失笑,“把我说得仿佛手头上有广厦千万间似的。”
“你眼光好,毋须拥有。”
这倒是真的,品味高的人不一定有拥物狂。
常春心头一喜,“好,陪你去参观。”
朱女朝她一看,莞尔,可见当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一个星期六下午,由朱智良驾车,驶上半山。
常春说:“你们都喜欢住山里山,弯里弯,不知多麻烦,从前呢,还说图个清静,现在游人如鲫,吵得要命,而且购物上班仍然不方便。”
“身份象征是什么你可知道?”
常春“嗤”一声冷笑出来,“你来考我?一个人身份高下看他做过多少事,立过多少功,同住啥房子穿啥衣服并无相干,朱小姐阁下语气眼角均恶俗不堪,我替你难过。”
朱智良为她那慷慨激昂的语气笑出来。
常春扬扬手,“你不明白就算了。”
“我这个红尘痴儿脑筋的确低俗,请你原谅包涵忍耐。”
常春哼了一声。
朱智良的车子越去越远,越驶越高,终于驶过雾线,去到深山,只觉阴凉潮湿,满山披挂满紫藤,不知名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已。
确实是好风光。
但常春那颗疲乏的心并不欣赏,她说:“太远了。”
“因此价钱不贵。”
“上去看看。”
“三层楼,十年新,是二楼甲座。”
朱智良身边带着锁匙,取出开门入内。
地方不大,只有两间房间,但是客厅十分宽敞。
常春当然还是第一次来。
张在置这间公寓的时候她早同他分手。
露台对着山,可以嗅到紫藤芬芳。
常春还是批评:“湿气太重。”
屋内不少摆设,都购自常春那家小店。
连朱智良都问:“他时常到你店来?”
“不,他可能叫人来买。”
“他很照顾你。”
常春笑笑,“相信我,我不止他一个顾客。”
“当然,本市也不止一间礼品店。”
朱智良永远维护着张家骏。
卧室简单素净,一张单人床,纯白被褥,案头两只相架,分别是他与琪琪及瑜瑜的合照。
“你仍然不原谅他?”朱女问。
“我不记得我说过我那么小气。”
“你不肯承认。”
“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来看厨房。”
“不必了,这公寓很适合你住,怕只怕没有男士会千里迢迢送你回家。”
“不要紧,我会送他们。”
常春微微笑,想得这样透,倒是好事。
常春问:“你会保留一切家具?”
废话,她就是为着将公寓维持原状才买下它。
“这间是书房。”
常春跟朱女进去。
水晶盆里养着密簇簇的白兰花,此刻水已干涸,花已干瘪成为铁锈的细爪子。
常春轻轻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朱女又忍不住嘲笑:“你的外币定期存款长春不就行了。”
现代人仍有哀与乐,但同古时大有出入。
常春说:“窗一关,开了空气调节,帝力与你何有哉。”
“不过,至好隔三两日同我联络一下,免我出了事无人知。”
独身人士平日夸啦啦,嘴巴响,个个最怕晕死床上没人知。
“这种地方绝不适合孩子们住。”
可是书桌上有一只琪琪玩得残旧的玩具熊,原装眼睛已经掉落,由常春钉上钮扣代替,不知恁地落在张家骏手中,也许有一次,女儿跟他出去玩,遗忘在他的车里。
朱女说:“我不会有孩子。”
语气中的遗憾微乎其微。
“那么买下它吧。”
张家骏根本没打算与儿女同住,这种地方附近哪有学校。
琪琪上学时常春与他也有过一番纷争,他坚持让琪琪念国际学校,一半英文,一半法语,弃中文不用。
常春不去理他。
她把琪琪送入英文小学,兼修中国语文及历史。
张家骏跌脚:“将来他们用不到中文,时间花得太奢侈。”
常春冷冷问:“你用得到七十条领带吗?”
但有时遇到中文教师故意磨难小学生,也觉得不忿,人与人之类分清楚倒也罢了,可是往往一勾一撇一捺都得照铅字规矩,不然就错,扣分,对小孩打击甚大。
“神不守舍想些什么?”
“往事。”
“那边是卫生间——”
“下山去喝杯冰茶吧,渴死了。”
下得山来,才知道张家骏的确懂得享受,原来他那里真堪称世外桃源,与山外的烦嚣繁忙嘈吵不挂钧。
朱女告诉常春:“宋小钰府上同他很近。”
“房子卖了,宋小姐打算把现金拿来何用?”
“指明捐到保良局助养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