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向你学习这个哲理。”
常春问:“产后还打算上班吗?”
“当然,我喜欢办公室,井井有条,九时才开始操作,超时工作是给老板恩典,多有尊严,坐在家里简直是个奴隶,日夜不分,惨过劳动改造。”
常春笑。
瑜瑜学着大人词汇:“……惨……奴隶……”
冯季渝亦大笑起来。
常春十分佩服她,换了个柔弱点的人,那还得了,那还不乘机就拿出副卖肉养孤儿的样子来,但这位冯季渝早谙苦中作乐之道。
“在医院照过B超了。”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冯季渝不加思索,“生十个十个都要女孩。”
“结果呢。”
冯季渝满意地答:“是个女孩。”
那多好,求仁得仁。
趁她心情好,常春把张家骏录音带遗嘱放给她听。
常春又一次意外了。
冯季渝只侧着头微笑,没有言语,亦不激动。
常春深深诧异。
片刻她说:“我决定代瑜瑜放弃张家骏的遗产,学你那样自力更生,何必为他一个轻率的决定而影响我们的情绪,那人根本是个混球,我保证他在每个女人处都留有一张遗嘱,不信你去问朱律师,他根本没想过生命真个如此短暂,遗嘱只是他的游戏,何必为他烦恼。”
常春对她理智的分析肃然起敬,问道:“你自几时悟出这个道理来?”
“在医院里,自己与胎儿的性命都似悬于一线,没有你们帮忙,瑜瑜又不知怎么办,还不想开,还待何时。”
“你决定放弃?”
冯季渝点点头。
“你舍得?”
“放弃的不过是一己的贪念有益无害。”
没想到冯季渝有顿悟。
“告诉朱律师,我们疲乏之极,只想把这个人忘掉,什么都不要了。”
常春说:“你说得太正确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就这么办。”
“不过,有一件事我真得感激他。”
常春已猜到什么事,“你又来了。”
“因他缘故,我认识了你这样的一个好人。”
常春答:“我不是好人,有朝一日碰到利害冲突,你便会看清我丑陋的真面目。”
冯季渝学到常春的幽默感,“原来你是千面女星。”
“演技由生活培养出来。”
冯季渝摸摸面孔,“我的技艺如何?”
“拙劣,不过在进步中。”
“你呢?”
“尚未炉火纯青。”
冯季渝感慨地说:“比我精湛就是了。”
常春本想问:胎儿的父亲可有前来探望,终于没有出口,还未熟到那个阶段。
人与人之间,最好留一个余地,千万不要打破所有界限,直捣黄龙。
熟稔会带来轻蔑。
在门口,常春还是见到了她要见的人,只是那未来父亲手中拿着一大束罕见的鲜花,香气扑鼻。
常春宽慰之余,轻轻教诲曰:“该置些婴儿用品了。”那束花的代价足可置一张小床。
那位英俊的男士向她笑笑——这女子是谁?恁地多管闲事。
他进去了。
冯季渝还是不顾实际地喜欢英俊的面孔。
看看腕表,时间还早,常春悄悄回到店铺,隔着店铺,看到售货员正抱牢电话喁喁细语。
不久将来,琪琪也会把话筒贴在耳边直至融掉。
常春推门进店。
店员立刻放下话筒,急急微笑,“今早没有客人,”又补一句,“可是那几套银首饰已经卖光。”
常春唯唯诺诺。
一家这样的小店已困住她们一天内最好的钟数,同病相怜,常春并不介意这种敷衍的语气,谁会要求小伙计赤胆忠心。
常春忽然问她,“假使不用上班,你会把时间用来做什么?”
女孩一听这样的问题,精神奕奕,“睡个够。”
“人总会有醒的时刻。”
“跳舞、旅行、逛时装店、喝茶,然后再睡个饱。”
女孩好像十分渴睡的样子。
常春笑了。
女孩同老板娘说:“常小姐,其实你根本不用回店里来,乐得享福。”
常春告诉她:“我不看店,无处可去。”
女孩瞪大双眼,世界那么大,只怕没路费,哪怕无处去,不可思议。
常春笑笑,“将来你会明白。”
女孩试探问:“是因为健康问题。”
“不,我还不至于走不动。”
“呵我知道,都去过了,已经玩腻。”
“也不,许多地方许多事我都愿意再度光临尝试。”
“那必定是心情欠佳了。”
常春笑,有一天女孩会明白这种懒洋洋的感觉。
有客人上门来,常春见她拿着伞,伞上有雨珠,因问:“外头下雨?”
那客人答:“滂沦大雨。”
常春不会知道,商场没有窗户,全部空气调节,没有四季。
“心目中想选件什么礼物?”
“我前度男友要结婚了,”客人说,“送什么好?”
常春笑问:“你甩他还是他甩你?”
“双方和平协议分手。”
“呵,请过来这边看看,这样的人值得送比较名贵及经摆的礼物给他。”
走江湖久了,人人都有一手。
常春邀请朱律师:“到舍下晚膳。”
朱律师说:“老实不客气,我对于府上贵女佣的烹任手段不敢领教。还有,也不习惯一张台子上坐四五个人,七嘴八舌,插不上嘴,出来吃好不好?辛劳整日,我不想再强颜欢笑,问候您家的少爷千金。”
“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维持自我。”
“这是好,还是不好?”
“好,好好好好好。”
朱智良坐下来便唤冰冻啤酒。
常春看着她,“似你这般可人儿,到底有没有伴?”
朱女讪笑,“你找我出来,是谈这个问题?”
“好奇。”
“不,我身边没有人,早三两年还可以说,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喜欢我的人我却不喜欢,到了今日,我已经没有目标,常春,其实你我在一只船里。”
“我?我怎么敢同你比,我是两子之母,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只图孩儿快高长大,读书用功,孝顺母亲。”
朱女说下去:“生活上一切我都不缺。”
“那多好,那你可以去追求爱情了。”
“多谢指教,但是今日找我出来,究竟有什么事?”
常春扼要地说明冯季渝与她的最新旨意。
朱女听了不出声,扬手多叫一个啤酒。
“靠自己双手最好,凡事不必强求。”
朱智良说:“如果我看得不错,冯季渝会把女儿的姓字改掉。”
常春一怔,随即说:“她生她养她教她,跟她姓字,份属应该。”
“那么张家骏在孩子心目中一点地位都没有了。”
“不要紧,宋小钰会替他设纪念馆。”
“不一样的,”朱智良无限惋惜,“完全不一样。”
“你不必为张家骏的选择不值。”
朱女抬起头,“这是对他最大的惩罚,”她悲哀地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常春说:“他也并不想记得我们。”
争、不争、不争、争,已经磨难了她太多次数,这样一了百了,至少时间可以用来正经用,生活可以归于正常。
“宋小钰口气已经软化。”
常春摇头,“我们已经考虑清楚,不想再为这件事停留在过去不动。”
朱女还想说什么,常春摆摆手,“不必再说,我俩心意已定。”
朱智良缄默,这一刻她说:“你没有来过我家吧。”
“我可以约一个时间来探访。”
“相请不如偶遇,就现在如何?一杯咖啡,二十分钟。”
常春想一想,就算真的只喝一杯咖啡也不失愉快。
于是跟着朱女走。
朱智良住在酒店式公寓里,地方不大,好在有专人打理,窗外是灯火灿烂的维多利亚港。
朱女嘲弄地介绍,“一间公寓不是一个家。”
“我以为你住的地方宽敞无比,书房起码一千平方尺。”
“用不着,我极少在家,免得伤春悲秋。”
“当然,住酒店好处说不尽。”
朱女延常春进卧室。
小小一张书桌上的银相架内有一帧照片,常春一留神,发觉旧照里穿着白衣白裤校服的男生是少年张家骏。
他身边站着个小妞,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正傻笑。
常春讶异地问:“这是你?”
朱女点点头。
没想到张家骏纪念馆在这里。
墙上挂着他寄给她的生日卡片、明信片,短简。
常春真想揶揄地问:你有没有把他一络头发藏在金制心型饰盒内?
常春轻轻说:“张家骏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她不想讲他坏话,但这是事实。
朱智良不语。
“你并不真正认识他,因此你将他神化了。”
朱智良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照相架子。
“要是你嫁给他,下场会同其他女人一样,三年内必定同他离婚。”
朱女微笑,“所不同的是,我没有得到这个机会。”
“你比我们幸运。”
朱女问:“要喝什么吗?”
常春要一小杯白兰地。
常春再看看照片,“那时你几岁?”
“十三。”
“已有读法律的志向?”
“不,少年的我向往做作家。”
“做什么?”常春笑出来。
“小说家,文学家,搞创作。”
“幸亏后来你摸清楚了方向。”
“是家父逼我读法科,”朱智良尚余惆怅,“他简直抹杀了我成为本世纪本都会最流行作家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