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女当下问:“那个眼睛会笑的小伙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问得好。
都会中五官如永远活在春季里的小伙子少说有十五万名,眼睛四处溜达,十八岁至四十八岁的女性均在视野范围,目的在寻开心,倒不一定想占便宜。不过,千万不要叫他们付出过高代价,切忌更进一步谈到任何计划,否则,他们一定即时失踪。
林海青想必是其中一个吧。
常春怎么会对那样的人有什么期望。
他们自比狡狯的狐狸,而所有女人都是想抓住他们的猎人,以此得意洋洋,踌躇满志地左闪右避……
常春笑,“我早过了玩游戏的阶段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爱玩?”
“看那双眼睛不就知道了。”
朱女不得不承认常春所说属实。
“即使想消闲,也还有别的人,别的地方。”
“对,不要长这种人的志气。”
常春笑,可见朱女是关心她的。
“我会照顾自己。”
朱女点点头,“这是叫我最放心的事。”
常春说:“早吃亏,早学乖。”
这是真人真事。
深夜,常春犹自伏案为一笔坏账头痛。
忽然之间,琪琪啼哭起来,所有的大人小人在夜间均会悲从中来,并非稀罕事,常春刚想放下笔去视看,人影一晃,安康已经抱着妹妹站在门口。
琪琪在该刹那特别幼小稚嫩,伏在哥哥怀中饮泣。
安康拍着她说:“没事没事。”
常春接过琪琪,轻轻说:“缘何无故哭泣,是做噩梦了吧,梦见什么如此惊怖?是看到母亲在你十多岁时已经撒手归去吧。”
安康摇摇头,“妈妈老说这种话。”
片刻,两个孩子都再度睡熟,留下常春一个人木木独独对牢账簿。
她已累得不能操作思索。
算是一天了。
常春掷笔,倒在床上。
其余那两位女士在做些什么?
大抵不用替她们担心,自顾不暇,哪有资格为别人伤脑筋。
安福全与董女士的婚礼如期举行。
常春管接管送,但是不肯踏进酒会。
安康恳求:“请妹妹陪我进去吃块蛋糕。”
看样子这小子也有些怯场,他已经十岁,知道参加父亲的婚礼是件尴尬的事。
故希望妹妹为他壮胆。
常春和颜悦色地同他说:“你若不想出席,我不怪你,但妹妹这次不能陪你,这牵涉到妈妈做人原则问题,恕难从命。”又补一句,“做人如连原则也没有,就太惨太悲哀了。”
穿着西装的安康只得独个儿走入酒会。
常春与琪琪在附近咖啡店喝下午茶。
约好四十五分钟后等安康到咖啡座来归队。
没想到与安康一起出现的还有是日的新郎倌。
常春一呆,“唷,你怎么走得开,不敢当不敢当。”
“我送安康出来,顺道喝杯咖啡。”
安福全坐下,与常春相对无言。
早就没话说了,不然何必离婚。
几次三番想开口,可惜客套不是,开心见诚又不是,只得一直维持缄默。
常春心想,难怪拜伦有诗曰:如果相隔多年,再度与汝相逢,如何问候?以沉默以眼泪。
常春快闷得落下泪来。
才召侍者结账,那边厢姗姗走来一个穿礼服女郎。
一定是新娘子了。
抑或是旧娘子?哈哈哈哈哈。
果然,安福全介绍说:“拙荆。”
常春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大意,更不敢抬头乱张望,免得惹祸,心中却嘀咕,新郎新娘全跑了出来,婚礼岂非别出心裁?
新娘穿着象牙白的小礼服,打扮得很大方,应该明艳照人,脸容反而有点疲乏,取起安福全那喝剩的半杯咖啡,喝个净,刚想说什么,被常春眼明嘴快挡住,结了账,立刻拖着两个孩子告辞。
一家三口撇下新娘新郎打道回府。
车上,琪琪问哥哥:“好玩吗?”
“自然,蛋糕有三层楼高,可惜你不能来。”
琪琪很狡狯,“只有底下一层可以吃。”
“还有香槟酒,你也喝不到。”
琪琪知道错过许多热闹,懊恼之余,赌气地口不择言反攻:“你爸爸不爱你了,你爸爸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
常春一听,连忙喝道:“琪琪,向哥哥道歉!”
来不及了,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小安康心情异常,常春转过头去,发觉儿子已经泪流满脸。
她连忙把车子驶往避车湾停下,到后座将安康拥在怀内,冷静而肯定地说:“你可以依赖母亲,妈妈总在此地照顾你,直至死那一日。”
安康冷静下来,头靠在母亲肩膀上,揩干眼泪。
常春对琪琪说:“向哥哥道歉。”
琪琪当然知道什么叫道歉,连忙说:“即使你爸爸不爱你,还有我同妈妈。”
这种道歉你说惨不惨。
做妈妈的只得说:“即使是淘气的妹妹,也总比没有的好。”
母子三人挤在后座紧紧拥抱。
有人敲车窗,是交通警察,“太太,没有事吧。”
“我有点头晕,现在已经好了。”
“那么,请把车子驶离停车湾。”
常春缓缓把车子驶回家。
安康的焦虑与恐惧是可以理解的。
开头,他有自己的父母,爸爸、妈妈、他,一齐同住,快快活活,心无旁骛。稍后,父母分手,这还不太坏,两人分居,可是格外宠他,再隔几年,妈妈率先再婚,安康搬回父亲公寓住过一阵子,开头不知为什么,后来才晓得要方便母亲度蜜月。
其后,妹妹出生了,他很喜欢那小小毛毛头,妈妈恳求他爱她,保护她,并且即使有什么事,他要原谅她七十个七次。
但是他深深寂寞。
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童年已离他而去,母亲开口闭口十分诧异地说:“但你是大男孩了,你要照顾妇孺。”
今日,父亲也结婚了。
在酒会上,董阿姨的白白有保姆照顾,他没有,他只是一个等闲的观光客。
他们以后都不会再疼他。
第五章
幸亏妈妈刚才斩钉截铁地向他保证,妈妈会爱他,直到妈妈寿终正寝。
他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他需要这样的保证,母亲了解他。
当下琪琪向哥哥恳求:“你会原谅我,是不是。”
原谅人总比要求被人原谅好,安康点点头,“我不会怪你。”
常春松口气。
琪琪问母亲:“你说爱哥哥直到死那一日,那是什么时候?”
安康啼笑皆非,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常春老老实实答:“我不知道。”
“当你五十岁?”对幼童来说,那真是人类生命极限之后的极限,已算十二分宽限。
“呵,”常春笑,“我希望比那个长寿一点。”
“六十、七十?”琪琪追问。
“我希望看到你们长大成人、结婚生子,有个幸福的家,才离开这个世界。”
轮到安康插嘴,“可是,你的母亲并没有那样做,外婆从来不理我们,你也生活得很好。”
“可见我爱你们,”常春乘机收买人心,“总放不下心来。”
琪琪童言无忌,“不要为担心我们而死不闭眼。”
常春那样的母亲当然不以为忤,“本来我随时可以死,现在却希望长命……有个老妈在你们身后出点子,可挡去不少风风雨雨。”
她不止一次与儿女谈论生老病死。
不管孩子们懂不懂,都预先同他们打一个底子,做好心理准备。
到了家,大家都累。
“睡个午觉如何?”常春最贪睡。
琪琪说:“妈妈许久没唱安眠曲。”
安康说:“妈妈根本不会唱安眠曲。”
安康说得对。
“妈妈唱琪琪洪巴。”
安康直笑,那大概是母亲幼时学会的一支民谣,叫沙里洪巴哀,抄袭过来作安眠曲,把词儿略改,唱给安康听,便叫康康洪巴哀,唱给琪琪听,便叫琪琪洪巴哀。
母亲并且说:“此刻我唱给你们听,将来妈妈躺病榻,即将西去,你们要把你们孩儿带来,唱给妈妈听。”
届时,改作妈妈洪已哀,缓缓唱出,直到妈妈双目瞌上。
常春对后事早有安排。
当下她对琪琪唱:“哪里来的骆驼客呀,琪琪洪巴哀也哀,琪琪来的骆驼客呀,琪琪洪巴哀也哀,琪琪洪巴是你的俄国名字。”
母女笑作一团。
现今世界找谁这样厮混笑闹去,所以每次离婚,常春都把孩子紧紧抓着,至多辛苦头两年,以后回报就必定大过投资。
安康相信母亲会爱他们到底。
再次看到冯季渝的时候,她身段变化已很明显。
新雇的家务助理对她帮助很大,所以她精神松弛愉快,同时也已习惯在家中工作,得心应手。
常春见她把瑜瑜抱坐在膝上撰广告稿。
瑜瑜双手在书桌上摸索:“妈妈,这是什么,妈妈,那是什么?”
冯季渝轻轻说:“她还不知道已经永远失去父亲。”
“从来不曾拥有的,也不会思念。”
“可是人家都有。”冯季渝惋惜。
“也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可以挽着父亲的臂弯步入教堂。”
“常春,你真是坚强。”
常春微笑,“我只珍惜我所有的,我得不到的,管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