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拾起地上的拖鞋向他扔下去,他闪开,也不生气,“玫瑰。”
我大吼:“滚你妈的蛋!”我提起床头的水晶花瓶,连水带花向他头上摔去,我简直想杀了他。
瓶子掉在石卵小路上,碎成一片片,亮晶晶在月光底下溅开。
“玫瑰,”老庄仍然叫她的名子。
玫瑰推门进来拉住我的手臂,她的手犹如有千斤之力,我怎忍心摔开她。
“欺人太甚!”我愤然道。
“随他去,不要跟他计较。”玫瑰恳求我。
我悲苦地看着她,只要她开口,我怎么能够推却?
她伏在窗口上对庄国栋说:“你走吧。”
庄国栋说:“你知道我就走了,明天还是要回来的。”
我叫:“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回答我:“我人死了,这条心未必死。”
我跟玫瑰说:“告诉他,叫他不用在这儿充罗密欧,叫他去死。”
玫瑰哭了。
我顿时静下来。
她哭了。
她挽在头顶的秀发松了下来,披散在肩膀上,穿着件白色缎子小夹祆,脚上并没有穿着拖鞋。
在那一刹那,我原谅了庄国栋,我原谅全世界爱玫瑰的男人,因为我是他们其中一分子。
我再看出窗去,他已经走了。
我坐下来求玫瑰,“你回香港去吧。”我疲乏地说,“我们都累了。”
她伸出手来掩住了脸孔。
我看到她戴着一只玉镯雪白,只有一斑翠绿。这只玉镯好不熟悉,这正是不久之前,我陪庄国栋在玉器市场买的东西。
我的心狂跳,我万念俱灰,我放弃。
我说:“玫瑰,你自己决定吧,你如果打算跟他走,快点决定,如果要回香港,罗德庆爵士永远在等待你,也请快点,这里痛苦的不止三个人,是四个。”
玫瑰说:“原谅我。”
“你这一声‘原谅我’,带来多少人的痛苦?”
“原谅我。”她抬起头来。
月色下她的脸色是象牙白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神秘而美艳。
我平静地告诉她:“像你这样的女人,应该被绑在柴堆上活活烧死。”
她听了一怔,急急地夺门而出。
我睡不着,就在睡衣上加一件皮大衣,开动跑车出去,我也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跑到一间酒馆,坐下来,叫了威士忌加冰,就此喝起来。
我也不知喝了多少,只听得酒保敲起小钟,表示酒馆要打烊了。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只见一个华籍女郎走过来,拍我的肩膀。
我看着她,“好面熟,贵姓大名?”
“你忘了我?我是庄国栋的前度女友。”
“啊,是,”我醉态可掬,“久仰。”
“我叫小曼。”
“你可姓陆?”我傻笑,“我可不姓徐。”
“我姓薛。”她皱上眉头。
“啊,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你说什么?”她皱眉问,“你喝醉了?”
“是,我是喝醉了。”我靠在墙上,“你呢?”
她苦笑。
我醉眼看仔细她,她仍是那么时髦,珊瑚色唇膏,绿眼盖,我叹口气说:“庄国栋不要你了?”
她耸耸肩,“是。”也不见得特别伤怀。
“你不难过?”我问她。
“有什么办法?”她说,“哭死也没有用的。”
我好不羡慕,“你已获得金刚不坏身了,你太难得,你什么都不怕?”
“你少讽刺人。”她说。
我怔怔地问她:“同样是失恋,为什么有些人寝食不安?”
“谁?准会为爱情寝食不安?”她诧异地问道。
“算了,你既已练得刀枪不入,就不必理会咱们这些可怜虫了。”
“先生,”酒保上来说,“咱们打烊了。”
我跟薛小曼说:“走吧。”
“走到什么地方去?”她问。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你从哪里来?”她又问。
“家里来。”
“那么回家里去。”
我点点头,与她走出酒馆,她扶着我。
“喂,”她问我,“你为谁喝成这样?”
我哈哈笑,笑完又哭,“我为玫瑰,我为的是玫瑰。”
她问:“谁是玫瑰呢?”
我唱着:“蝴蝶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我找到了车子。
“你这个情况,不适宜开车。”她扶住我。
“不妨。”我说,“你放心。”
我推开她,上车,发动引擎。
我说:“有空约会你,喂,你的电话号码呢?”
她给我一张卡片,塞在我上衣口袋里。
我开动车子,向前驶去。
我大声唱着歌,又叫这辆老福士切勿辜负了我。
我驶着之字路,缓缓地格隆格隆向家驶去。我不能死,我告诉自己,罗震中,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找点借口就去死,你必需安全到家。
家门在望了,我欢呼一声,开了铁闸,驶进门去,不知道怎地,我竟煞不住车子,一直朝游泳池冲过去。
我大声尖叫:“救命,救命!”
泳池里不知道有没有水,完了,完了,我这次完了。
我急急推开车门,车子轰地跌进池内,水大力压进车箱,我几乎窒息。
“救命!”我吞着水,“救命。”
我拼命地游向池边,怕得要死,那一点酒醒了大半。
家人显然发觉闯了祸,开亮了所有的射灯,司机跳进池中来打捞我。
我抓紧司机的手不放,痛得他怪叫起来,“三少爷,不妨,不妨,你松松手,我这就拉你上来了。”
我冷得颤抖起来,震惊过度,不住地抽筋。
小姐姐说:“叫医生来,快叫医生!”
玫瑰提着厚毯子出来,抢着盖在我身上。
我哭起来。
小姐姐见我无事,顿时破口大骂,“罗震中,我胆子都被你吓破,你疯了?把车子驶进泳池来冲凉,你黄汤灌饱了是不是?”
我只是哭。
玫瑰说:“扶他进房,让他休息。”
小姐姐顿足,“我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这样窝囊的男人。”她回房去了。
司机与园丁将我扶到房间去。
我伤透了心,不肯换上干的衣服。
“你会伤风的,”玫瑰说,“快听我话。”
我惨叫:“妈妈,妈妈。”这世界上,只剩下妈妈爱我,只有她不舍得我。
恍惚间看到母亲向我走来,长脸蛋充满戚容,微褐色皮肤依旧,手放在我背上,说道:“震中,你又不听话了。”
“妈妈,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嚎叫。
司机强脱了我的衣裳。
母亲叹口气,“震中,妈妈抱歉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妈妈实是身不由己。”她仍是那么温柔。
我饮泣。
医生一来,母亲便冉冉消失在我眼前,他替我打了针,要我多休息。
我却发了高热。
一忽儿见到玫瑰结婚了,新郎是庄国栋,父亲和我去将玫瑰抢回来,但她对我嗤着鼻,老庄对我摇头叹息,嘴角挂着一个冷笑。
随后我又来到一个有牌楼的仙境,云雾重重,我大声叫玫瑰。
玫瑰出来了,但父亲挡在她身前,父亲看着我:“震中,你想恁地?”她震怒,提起金光闪闪的宝剑要砍杀我。
我大嚷:“爹爹,爹爹,我不敢!我生是罗家的人,死是罗家的鬼。”
我最爱的是父亲。
待我自恶梦中醒来,己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小姐姐见我醒来,松口气、犹自赌气道:“呸!才一百零二度,就发梦魔,乱喊乱叫,叫人不得好睡,轮班服侍你。”
我虚弱地微笑。
“你都做些什么梦?”小姐姐问。
我说:“爹拿剑砍我,”犹有余怖。
“叫你别上唐人街看武侠片午夜场!”她白我一眼。
同父同母生的姐弟,我这两个姐姐仿佛生少了一些零件长少了几条筋,她俩的思维简单得多,生活得丰足愉快。在她们眼中,我无异是个自寻烦恼的家伙,不值得同情。
我别转了脸。
“大姐也在这里呢。”她说。
我不出声。
“这一阵子你可是交了苦运了?我倒情愿你恢复以前那种无忧无虑,做一个大快活。”
大姐推门进来问她:“你手里是什么?”
“参汤。”小姐姐说。
“我告诉过你,这种东西是巫道,年纪轻轻的男人,喝喝就坏了,好好的西药是医生开出来的,混在一起吃,他的病不会好。”
“你懂什么?”
两个女人在我病塌前吵了起来。
我问:“玫瑰呢?”
“昨夜她守在你床前,如今睡觉去了。”大姐说。
我不响。
“喝了这碗参汤,好有点气力。”小姐姐说道。
大姐光火,“他只是你弟弟,要这般好气力干嘛?”
小姐姐脸都涨红,“你这个泼妇的一张贱嘴,总没些长进,不住地说些不三不四的疯话。”她抓住大姐的手臂。
两人扭打着走出我房间。
但凡三妻四妾的男人,想必是老寿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烦了。
她们离开之后,我将盛参汤的那只碗转过来,又转过去。
我应该怎么办呢?我茫然想。
“震中。”
我抬起头,看见玫瑰站在我床头。
我淡淡地说:“因我病劳驾你了。”
“你那辆福士报销了。”
我一震:“呵!”
“开了很久吧?一定有感情。”她说。
呵,那辆福士,我颇心如刀割,它伴我月夕共花朝,足足七八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