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父亲做生意,我叫他把老房子送给你。”
“用钱来压死我?”
“香港是个多姿多彩的社会,你不过结过一次婚,失过一次恋,那不算得什么,你一定会找到好的对象,卷土重来。”
庄白我一眼,“震中,你越来越像你的姐姐了。”
嘿,气死我,狗咬吕洞宾。
给他自由吧,不要去理他。
“你爹找帮手?”
“香港每家公司都找帮手。”
“做些什么工作?”
“行政”。
“那么到他写字楼去见见他也是好的。”庄说。
“我可以替你约。”我不敢那么热诚。
“来,陪我去玉器市场,现在还早,咱们去捡些好货。”
他勉勉强强与我出去了。
我们逐档慢慢看,他的兴致渐渐出来了,我没买什么,他挑了只玉鈪,雪白,只有一斑翠绿。
我说不会还价,他说不要紧,付了钱就取起走。
到中午,他就又复开心起来,我们回家吃的午饭,饭后上花店订了丁香送往父亲处,祝继母小恙迅愈。父亲来电,顺便代庄约他明午见面。
地方是香港会所蓝厅。庄的说话很得体,他说,“听讲”罗爵士在伦敦也有生意,如果不嫌他在图书馆“坐”久了,没有长进,他很乐意为他服务。
爹很喜欢他,立刻答应回去叫人拟张合同给他。
我松出一口气。
爹先离开回写字楼,我与他续在会所里喝咖啡。
庄说:“震中,人说:虎父无犬子……”
我笑,“现在你发觉这句话不实不尽?”
“并非这样,震中,我很佩服你为人。”他苦笑。
我端详他,“我父亲应有你这样的儿子。”
“别瞎说。”
会所内有许多打扮时髦的太太小姐走来走去,目为之眩。
我叹口气:“有些女孩子,天天由柴湾走到筲箕湾,月薪一千五百元,这些太太身上一件洋装就八千多元。”
庄看我一眼,“你还说没有命运?”
我笑,“努力可以改变命运?”
“不可以。”庄摇头说。
“你要赌吗?”
“赌什么?你自己的下半生?我不用赌,我知道这件事确是有的,你年轻,你不知道。”
一个少妇打我们身边经过,极短的卷发,紫色眼盖,玫瑰红唇膏,披一件浅灰色青秋兰皮裘,时款之至,又走得摇曳生姿。
我心中“哗”地一声。但是,但是她比起金鱼池畔的女郎,还差了一大截一大截。
我收回了我的目光。
但我试探老庄,“怎么样?”我问。
他目不斜视,呵,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表情。
他那个情人,也绝对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吧,以致一般的绝色完全不在他的眼内。
绝色也还能分三种,顶尖的绝色,中等的绝色,与可以容忍的绝色。呵哈呵哈。
“你决定转行了?”我问。
“为你父亲做事是一项光荣。”他说,“做人有责任,我不能一辈子躲在一间图书馆内的。”
我说:“老庄,你少讽刺我,我觉得做人的责任是要快乐,你天天这么沉郁,就是不负责任。”
“这种责任,也只有你能够尽到。”他叹一口气。
“我们打球去吧。”我说,“下午没事。”
他并不反对。庄是个多才多艺的风流人物,琴棋书画他无所不晓,剑击是一等好手,简直可以参赛奥林匹克,各式球艺玩得不费吹灰之力。
他最大的魅力是视这一切如与生俱来的本事,并不夸耀。
庄的学识自然是一等的,加上那种翩翩风度与英伟的外貌,照说女孩子应一旅行车两旅行车那样的过来才是,有什么道理独身!
我取笑过他,“你都不是处男了,还装什么蒜,我就不同,哈哈哈。”
他最喜欢侮辱我的一句话是:“你娘娘腔!”
在英国,不少人误会过我们是一对。
有个女子曾经跌足道:“好的男人已经够少了,一大部分早已是别人的丈夫与男友,剩下的又是爱那调调儿,难怪女王老五越来越多。”
与庄打了半小时壁球,累得一佛出世,由司机接我们返家。
大姐的电话随即追踪而至。
我跟她说:“长途电话费用不便宜。”
“你们这两个只有在香烟广告内才会出现的英俊男士,生活可安好?”
“我到现在还没见过爹的太太。”
“为什么?”
“是否她摆架子?”
“她并没有架子。”大姐说,“她不是那样的人。”
“你对她倒是比较有好感,”我说,“小姐姐始终不喜欢她。”
“那是因为她没有见过那女子。”
“她是不是一个好人?”
“很难形容,非正非邪。可是历史上的女人,但凡能令男人听从她的都属狐媚子。”大姐停一停,“所以她也是邪派。”
“她是不是看上去像九流歌女?”
“不可能,你太低估父亲的趣味。”
“我越来越好奇,”我说,“偏偏她又生病,见不到她。”
“迟早你会见到她。”庄说。
“可是三四十岁的女人了——”我说。
“据说还不止三四十岁呢,有些人确是得天独厚的。”大姐说。
我笑数声。
“庄先生好吧?”大姐问。
“他?老样子,告诉你,他要在爸的伦敦公司做。”
“你呢?”来了。
“慢慢再说,喂,大姐,你讲了十分钟不止了。”
“你这个贾宝玉脾气,早晚得改呢。”她不悦地挂了电话。
晚上我觉得非常闷气,约了一大班堂兄弟姐妹出来吃火锅,七嘴八舌,热闹非凡。
有几个正在谈恋爱,也不避嫌疑,当众亲热,一下一下的亲嘴,像接吻鱼。
亲嘴这回事,真不明白何以他们好此不疲,不过是皮肤碰皮肤,发出一阵响亮的怪声音,可是他们啜啜啜,过瘾得很,只我与老庄坐在那里面面相觑。
坐下来吃的时候,情侣们各用一只手吃东西,坐右边的用左手,坐左边的用右手,另外一只手揽住对方的腰,滑稽得不得了,像是那种暹罗连体人,真伟大,爱情的魔力实在太伟大了。
这一顿饭实在是弄巧成拙,更加显得我与老庄孤单。
当他们都回家的时候,父亲说老庄的合同已经拟好,叫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一次。
“去吧。”我说。
司机接我们往石澳。
庄说:“你们这些人,在香港住久了,腿部迟早要退化。”
到了新屋子,已经晚上九点多。我第一件事是问女佣人:“太太呢?”
“太太好像上楼睡了。老爷已在书房等你们。”女佣人说。
啊,我有一丝失望。
我对庄说:“你去见我爹,我到处逛逛,你们谈罢正经事再叫我吧。”
庄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我溜到图书室去,推开门,电视机开着,正在演大力水手。
我马上知道,这是录像带,纳闷起来:谁在这时候看这种节目?
我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因为屏幕上的卜拜吃下了大力菠菜,又一次战胜了大块头。
电视机对面的沙发坐着一个女郎。
也许我有第六感觉,一颗心咚咚地,几乎没自嘴巴跳出来。
“哈罗。”我说。
她转过了头来,看着我。
在黯黯的灯光下,她如黑宝石似的眼睛闪闪生光。
这是什么样的美女啊,这是特洛埃城的海伦!
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张开口说话,“是你。”
她有点倦慵,长头发梳成一条肥大的辫子,垂在胸前,穿一件宽大的、很普通的睡袍,脚下是双绣花拖鞋:深紫色缎面,绣白色一只蝙蝠,指头处已穿了一个孔,却分外添增俏皮。
我也结结巴巴地说:“是你。”
她微笑,眼下有颗小小的痣跳动了。
这就是我等了一生的女人。
这就是!
她的温柔自空气间传过来,深抵我的心神,一种原始的、丝毫没有矫情的女性味道。
“你现住这里?”我问。
她答:“是。”
“明天还在?”我追问。
她又微笑,说:“自然。”
“明天我来找你,你可别出去。”我急急说道。
“我又到哪儿去?”她笑。
我真没想到会在自己家中见到我的风信子女郎,紫色的云,白色的记忆,青色的草地,她将对我细说她的过去。
我觉得我身体渐渐越来越轻,终于飘起,飞到我历年梦想的草原,化为一只银色的粉蝶,扑扑地飞。
我差点流下眼泪,因为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里,我竟然终于遇见了她。
过了半晌,我的身体才慢慢落地,但听见有人敲图书室的门。
我只好去开门,女佣说:“三少爷,老爷那边有请。”
我回头静静对那个女郎说道:“明天你等我。”
她扬起一条眉,“喂,喂——”她轻轻说。
我赶到爹的书房,刚巧见到老庄出来。
我喜孜孜地说:“办成了?”
“成了。”他说。
“走吧。”
“不跟你爹说几句么?”
“没什么好说的,代沟。”
我拉着他走了。
回到老房子,我狠狠地教训老黄妈。
老黄妈发誓她没见过什么女客,“许是太太的朋友,我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