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问:“震中,你不反对吧?”
“爹,我怎么会反对你重新做一个快乐的人呢?”
“震中,你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他很高兴,“锦锦与瑟瑟却反对。”
“姐姐们小心眼。”我说。
“来,我介绍你认识她。”
“这是我的荣幸。”我说。
“震中,倘若你肯回来帮我,”来了,“我的生活就没有遗憾了。”来了。
“爹,我自己对这门功夫一点兴趣也无,只怕会越帮越忙,我倒是带了一个人才来,待会儿我叫他来见你。”
爹笑,“算是你的替身?”
我呵呵大笑。
我们父子来到客厅,爹对女佣说:“去请太太。”
女佣人答:“太太去买花,说是三少爷来了,客厅光秃秃,不好看。”
我说:“太客气了,那么我先接了我同事来。”
“都这么心急。”爹摇头。
走到门口,我停住了,犹疑着转身。
“爹——”我叫。
“什么事?”
“这里是不是有一位女客?”我问。
“女客,什么女客?没有哇。”爹答。
“我明明见到的,”我说,“刚才她在金鱼池畔修剪杜鹃花,穿黑色毛衣黑色长裤。”
爹笑了:“哦,她,我一定答应介绍你认识。”
“太好了。”我说,“现在我去接我的替身。”
我吹着口哨,轻快地开着父亲的新式跑车到老房子去接庄国栋,这上下他也该洗完澡了吧。”
到了老房子,老黄的妻——黄妈,来开门,笑得皱纹都在舞动:“三少爷,你来了?十年整你都没回来过,好忍心啊。老爷还能坐飞机去看你,我又不谙洋文,你真是。”
“怎么,”我笑问,“派你来服侍我们?抑或是监视?”
“是呀,庄少爷出去了。”她说,“叫我关照你一声。”
“他出去了?去了哪里?”
“他说去报馆登一则广告。”黄妈说。
“他疯了。”我说,“真去登广告?”这老小子。
我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一边听黄妈絮絮地诉说过去十年来发生的事。
我有兴趣地问:“爹是在什么地方认识新太太的?”
“老爷在一次宴会中看见太太,就托人介绍,真是姻缘前定,大家都替老爷高兴。”
“新太太美吗?”
“美。”老黄妈说。
我笑,“你们看女人,但凡珠光宝气,平头整脸的,都算美。”
“不,三少爷,新太太真的是美。”黄妈说道。
我还是不信,“三十余岁女人,皮肤打折,还美呢,老黄妈你老老实实招供出来,新太太给了你什么好处?她很会笼络人心吧?”
“三少爷一张嘴益发叫人啼笑皆非了,”她眯眯笑,“三少爷,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就帮老爷做生意,多好。”
“我不会做生意。”我说。
“学学就会了。”
“我懒。”我摊摊手,“黄妈,你看着我长大,知道我的脾气,我最不喜与人争。小时候我连兽棋都不肯玩,就因为怕输,商场上血肉横飞,全是惨痛的战争,怎么适合我呢?”
“那么娶老婆呢?难道也是打仗?”黄妈反唇相讥。
“黄妈,”我乐得飞飞地,“这件事有点苗头,今天我见到我的梦中女郎了。”
“三少爷,你少做梦呵。”她笑。
我懊恼地说,“所以我不要回来,你们个个都是训导主任,缠牢我就拼命批评我,一句好话都没有。”黄妈大笑,这老太太。
大屋内仍然是旧时装修,高高屋顶上粉刷有点剥落,电灯开关是老式那种,扳下来“扑”的一声,非常亲切可爱。沙发上罩着大花的布套子,花梨木茶几上被茶杯垫烫着一个个白圈印子。墙上一些不知名的字画都已经糊掉了——黄妈是很妙的,她见画上有灰尘,便用湿布去擦。真有她的。
这一切都令我想到儿时的温馨:父亲在法国人手下做买办,母亲打理家事,把外公给的私蓄取出贴补家用,从没一句怨言。
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的老式女人,可是她进过港大,太平洋战争爆发时才辍的学,因是广东人,皮肤带种蜜黄色,面孔轮廓很好,高鼻子,大眼睛,长睫毛,像尖沙咀卖的油画上那些蛋家女郎,一把乌油油的黑发,梳一个低低的发髻,所以刚才我看到那个荷花池女郎的低髻,马上从心中喜爱出来。
母亲嫁了宁波人,也会说上海话,但一遇情急,常会露出粤语。可是父亲一日比一日发财,她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差,生了两位姐姐,再生下我,本来还准备多养几个儿子,但是已经不行了。
她患的是癌症。
当年我十二岁,她常搂着我落泪:“阿妈晤舍得你,阿妈晤舍得你。”已知道自己时日不久。
想到这里,我双眼红了。
老黄妈很明白,“三少爷,想起了娘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叹口气。
我仿佛看到母亲穿着宽身素白旗袍在沙发边走来走去唤我:“震中,震中。”
“爹喜欢嘲笑她,“你们这些广东人如何如何……”
门铃响了,打断我思路。
黄妈去开门,是庄国栋回来了。
老庄见到我那样子,诧异问:“眼红红,哭了?谁欺侮你?抑或是叫爹爹打手心了?”
我连忙说:“你去了哪里?”
“登广告,”他说,“寻人。”他把一张草稿递给我。
我说:“荒唐荒唐。”取过草稿看。
上面写着:“书房一别,可还安好?请即与我联络。”附着一个信箱号码。
“书房一别——什么书房?”我问,“你真老土,这简直比诸流行小说的桥段还低级,这简直是张恨水鸳鸯蝴蝶派的玩意儿,亏你是受过教育的人。”
他又抽烟,不反驳我。
“你绝望了,”我扮个鬼脸,“当心你那信箱里塞满了又麻又疤的女人来件。”
他还是不响。
“来,上我家吃饭。”
“不去,你们一家大小团聚,关我什么事?”
“那你来香港干吗?”我急问。
“度假。”他微笑。
“你出卖了我。”我说。
“你想卖我,结果给我卖了。”他悠然。
“跟我爹办事不错的。”我一本正经说。
“我也不善钻营。”他说。:
“那么去吃顿饭总可以的。”我说。
“你放心,我一定去,既然住在你家,总得拜会伯父大人,但不是今天。”
“老庄,”我说,“这是正经的,你可相信一见钟情?”
“我相信爱情可以在任何情形之下,防不胜防地发生。爱情是一种过滤性病毒,无药可治。”
我兴奋地说:“我今天终于见到了她。”
“谁?”他淡然问。
“我梦中的女郎呀。”
“嘿!”
“别嘲笑我,是真的。”
庄说:“就因为她长得还不错?也许她一开口,满嘴垃圾,也许她唯一的嗜好是坐牌桌?别太武断,许多漂亮女人是没有灵魂的。震中,你的毛病是永远天真。”
“听听谁在教训我,”我不服,“我自然有我的眼光。”我白他一眼,“你去不去?不去拉倒。”
“你在那里嚷嚷,不过是因为你根本没勇气去坐在你父亲与继母面前。”他笑。
说实话,我真有点气馁。
老庄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怕是怕父亲在晚饭当儿(一片死寂,只听见碗筷叮叮响),忽然说:“震中,你不用回英国了,我给你在公司里安排了一个职位,月薪三千元,打明儿起,你名下那些股票全部蠲免,所以你不回来也不行了。”
当然听了父亲那些话,我只好流泪。
于是继母拿出她那后娘本色,在厚厚的脂粉下透出一声冷笑:“震中,你爹也是为了你好……”
我打了一个冷战,两个姐姐的话对我实在有太大的影响。
老庄对我说:“震中,你这个人,其实是懒,懒得不可开交,听见工作是要流泪的。”
我耸耸肩,“我要去了。”
黄妈进来说:“老爷来电话。”
“是。”我敬了一个礼。
我出去取过听筒。
爹在那边说,“震中,对不起,今天的晚饭恐怕要取消。”
“为什么?”我问。
“你继母有点要事,赶出去了,叫我向你道歉。”
“呵,不妨。”我说,“改明天吧,好不好?”
“你要不要来陪我一个人吃饭?菜式都做好了。”
我沉吟片刻。
“震中,至多我不再提叫你回来的事。如何?”
我笑了,“爹,我想与朋友出去逛逛,我明天来吧。”
“咱们父子两人的生肖,怕是犯了冲了。”
“爹,你怎么信这个?”我说,“你是罗德庆爵士呀。”
他只好呵呵地笑,挂了电话。
庄在我身边说,“好了,推得一天是一天,又能逃避一日。”
“爹已答应我不会逼我留下来。”我说。
“震中,每一个人生下来,总得负一定的责任,你很应该为你父亲牺牲点自我。”
我反问:“你总知道宋徽宗,他也为他父亲牺牲自我呀,结果他做好皇帝没有?”
“你太过分了。”
“还有这个叫温莎公爵的人,他也对得起他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