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外国的生活比较适合我。”
“你与钱有仇?”
“我并不缺少什么,”我说,“我自给自足,我乐得很。”
“可是爹爹的事业很快要落到别人手中去了。”
“大姐,我不关心,那是爹爹的事业,不是我们的事业,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为了我爹爹的事业,这件事远在十年前我已经与他说清楚了,也已获得他的谅解。老子的事业,不一定由儿子去继承,外边有许多能干有为的年轻人,他们都能够做我父亲的好帮手。爹爹今年五十九岁,他尚能找到他所爱的女人,真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我替他庆幸,”我停一停,“至于那个女人是否一只狐狸精,我们不必替他担心,只要他快乐。”
小姐姐冷笑连连,“听听这么明理的孝顺儿子。”
“两位姐姐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说,“在这种事上,我自问是很豁达的,你们不必替我担心。”
小姐姐说:“你晓得咱俩就是为你好,咱们那份,早已折了嫁妆了。”
我很为难:“我要钱来干吗?人们需要大量的钱,不外是因为有拥物狂——一定要把一切都买了下来,堆山积海地搁在家里。我并不这样想,像我喜欢画,就跑美术馆,反正死后八成也捐到美术馆去,匆匆数十年,何必太麻烦。”
“发疯和尚。”大姐骂我。
我说:“我告辞了,再不走还有更难听的话要骂我。”
“你开了几小时的车,也够累了,在这儿休息几晚如何?”
“你们答应不烦我就好。”我扮鬼脸。
“好,好。”大姐笑,“你怎么连女朋友也没有呢?”
“我搞同性恋,你们不知道吗?”
“放屁!”
“家有这么两个姑奶奶,叫我哪里去找好人家的女儿下嫁?”我调笑。
大姐悻悻然,“这小子,一辈子就这么过了。”
小姐姐说:“你别瞧他疯疯颠颠的,人家这叫做君子坦荡荡,不比咱们小人长戚戚。”
我走上楼去。
我摇电话到牛津找庄国栋。
老庄是我同事。他这个人有点孤僻,与我也却还谈得来。
我叫他来伦敦,“反正放假,你一个人闷在宿舍干什么?”
“我懒得开车。”
“那我可要闷死在这里了。你来了,咱们还可以结伴钓鱼去。”
他说:“日钓夜钓,你也不腻。”声音闷闷地。
“你来吧,”我把地址告诉他,“我那两个姐姐虽然徐娘半老,倒还风韵略存,要是看中了你,你下半辈子吃用不愁。”
“震中,你是益发风趣了。”
“马上出门,晚上见你,再见。”
“好,再见。”他挂了电话。
小姐姐进房来,“那是准?你又拿你老姐开玩笑,我迟早撕你的嘴。”
“那是庄国栋,”我说,“我同事。”
“哦,就是你说过的,离了婚之后对牢老婆的照片过了十年的那个人?”
“不错,是他,”我笑,“他也确是对牢一张照片过了十年,但不是他老婆,是另外一个女人。”
“你们这些人的感情生活简直千奇百怪,我不能接受。”
我挺挺胸,“小姐姐,我的感情生活还未萌芽呢,你别一竹篙打沉一船人。”
“震中,你的脑笋几时生拢呢?”
“做大快活有什么不好?”我反问。
“你也做了长远了,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缘分没到,找不到女朋友。”我说。
“牛津有多少个女孩子?你到伦敦来住,保管你三个月之内娶老婆。”
“胡乱娶一个?不如去找牛津农学院那只母牛。”
“所以爹爹对你失望,那年他拿爵士衔,我问他可快乐,他答:‘你妈妈不在,有什么快乐?现在只有等抱孙子那天才快乐呢。’小姐姐替我整理床铺。
“我要会生孩子,我就满足他。”我摊摊手说。
她不睬我,“你朋友跟你睡一个房?”
“是。”我说。
“现在好了,爹爹一结婚,那女人升上神台,你这个正经承继人便打入冷宫……”
“小姐姐,你看狸猫换太子这一类东西看得太多了。”
“至少你应该换一辆车子。”她咕嘟。
“你送我?”我问。
“我问爹爹要去,”她说,“最多先替你垫一垫。”
我嬉皮笑脸,“说到钱就失感情。”
“去你的。”
傍晚时分,庄国栋来了,他整个人的格局像电影大明星——英俊的脸,壮伟的身型,好气质,有点不羁,略略带点白头发,增加他的成熟美。
我迎出去。
“快进来烤火,火鸡大餐就准备好了。”我拍打他的肩膀。
庄进来书房,我把姐姐们介绍给他认识。
姐姐们很诧异于他的出色。
小姐姐说:“没见你之前,以为震中算是个英俊的男孩子,现在发觉震中简直是个傻大个儿。”
“喂喂喂!”我抗议。
吃了饭我与庄在房中下棋。
我说:“明天姐姐与姐夫们介绍女孩子给我们认识。”
“烦不烦?”他说。
“没法子,”我问,“你打算住几天?”
他打个呵欠,“无所谓。”他从简单的行李袋内取出我熟悉的银相架,放在床头。
“我的天,庄某人,你也太痴情了。”我说,“没有这张照片,你睡不着?”
庄脸上那股忧郁的神色又出现,他大口地喝着威士忌,苦笑,“我不能忘记她,我太爱她。”
那张照片很模糊,是他与那个女郎合影的风景照,我再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好耸耸肩。
“如果你爱她,就应该跟着她去。”我说。
“我不能。”他说,“当时我已订了婚。”
“那么对着她的照片做梦吧。”我说,“祝你幸福。”
“是我先抛弃她的。”庄靠在床上说。
“你抛弃了她?”我问,“为什么?”我没听懂。
“你不会明白的。”他叹一口气。
“再下一盘?”我改变话题。
“累了。”他看着窗外。
“你这个人,自牛津闷到伦敦。来,我们到酒馆去喝几杯。”
“我不想走动。”他伸个懒腰。
我随他去,度假不外是为了松弛神经,如果庄能够在床上躺得高高兴兴,愿他躺上十天八天。
第二天,大姐请来了许多华侨“名媛”以及各学院的女留学生,莺声沥沥,挤满了图书室。有些人在弹琴,有些翻画册,有些闲谈调笑,有些在扇扇子,哗,简直眼花缭乱。
有几个是皇家美术学院的学生,自然最会打扮,骤眼看仿佛布衣荆钗,实则上花足心思穿成一派返璞归真状:花裙子、长羊毛袜、大毛衣、布鞋、头发梳辫子……我也不知道我在寻找谁,等待谁,但这些女孩儿好看是好看,由头到尾,总没有一个叫我交上这颗心。
于是我寂寞了。
庄国栋比我更落魄,他的眼睛隐隐浮着一层泪膜,与我两个人,坐在窗台上,手里拿着酒杯,一派无聊。
我轻轻问:“我们要的那朵花,在什么地方?”
庄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你的花。”他低下头苦笑。
有许多女郎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不在乎,也看不见。
我问他:“看中了谁没有?”
“没有。”他伸一个懒腰,“这里不是没有长得好或是有性格的女子,只是……你总听过‘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这是你的悲剧,有许多人,除却巫山,都是云。”我笑,“从一只母猪身边走到另一只母猪,他们成了风流人物,呵哈呵哈,多么自在快活。”
庄向我瞪眼,“你呢?”
“我?”我说,“我只能活一次,我不打算胡乱与一个女人生下半打孩子,养活她一辈子,牺牲我的理想与自由。我很自私,我要找个好对象。”
“你今年二十七岁,等你三十七岁,你声音还这么响亮,我就服你了。”庄点起了香烟,“这些事,是注定的,身不由己。”
“啊,是,”我做个手势,夸张地说,“都已经注定了,五百年前月老的红绳已经代我牵向一个女子,我再挣扎反抗也没有用,都已经写在天书里了:她是一个搓麻将贴娘家的小女人,目不识丁,啊……”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旁边有几个女孩子“咯咯”地笑起来。
庄的眼光如凝霜般落在我脸上。我摊摊手:“庄,我只不过是想你开心而已。”
“命运是有的。”
我唯唯诺诺,只是不想再与他吵架。
“既然如此,我们豁达一点,庄,笑一笑。”姐姐们端出银器,招呼我们喝标准的英式下午茶。女孩子们都围上来,坐在我身边那一位简直明眸皓齿,动人如春天的一阵薰风,我很有点心向往之,但想到一直在等待的那一位,只好目不斜视,低头全神贯注地喝我的牛奶红茶。
姐夫们也来了,忙着打招呼,服侍女宾,呵,新的一年,人人都喜气洋洋。
长途电话接通。
小姐姐唤我与父亲说话。
我与爹爹谈了一会儿,恭喜他,祝他新婚愉快。他叫我在农历年的时分回家,我照例推辞,小姐姐在一旁拼命使眼色,我不忍太拂她的意,改口说:“让我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