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没有上班,下午在苏更生的公寓里诉苦。
天又下雨了,她住的老房子又深又暗,并没有开灯,高高的天花板垂着小盏的水晶灯,随风偶尔叮叮作响,宽阔的露台上种着大张大张的芭蕉叶,红木茶几上有一大束姜花,幽幽的香味占据了我的心。
在她那里诉苦是最理想不过的,最实际的苦恼也变得缥缈无稽,活着是活着,生命还是舒畅美丽平和的。我爱上苏更生,因为她也给我同样的感觉。
她当下说:“玫瑰还年轻,少女最经不得有人为她家破人亡,她的魅力一旦受到证实,乐不可支,她怎么会听你的?”
“叫我以后怎么见周关芝芝?”我软弱地问,“我可不担这种关系,我要搬出来住。”
“住到什么地方去?”苏说。
我做个饿虎擒羊的姿势,说:“住在你这里来。”
“原谅玫瑰。”
“她是个烂苹果,周士辉如果一定要陪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子玩,那他罪有应得。”我挥挥手,“算我对不起母亲,我不能照顾她。”
我真的搬了出来往,但没有搬到苏更生的公寓,我不赞成同居,这是男女关系中最坏最弱的一环。
我选了一层精致的平房,一不做二不休,把开业以来所赚的钱全部放了进来。我终于是要娶苏更生的,现在选定新居,也不算太早。
第一部 玫瑰 (2)
我搬出来那日,玫瑰怔怔地站在门口看我整理箱子,我余气未消,把她当透明人,不去理她。母亲听见我大条道理,也没有反对我搬家,这次行动很顺利。
父亲对老妈说:“男人过了三十,不结婚也得另立门户,跟家里住反而显得怪相。”
母亲还含笑解释,“也许他快要结婚了。”老怀大慰。
我记得周士辉太太来找我的时候,是七月。我丝毫没有惊异,她迟早要来的,我一直有心理准备。
她大腹便便,穿着件松身衣服,打扮得很整齐,“振华,我这次来找你,是私事。”
“请说,我尽量帮你。”东窗事发了。
她很镇静,“振华,自从今年五月份起,亦即是我们结婚后第三个月,士辉整个人变了,他暴躁不安,早出夜归,什么话也不肯跟我说……”
歇了一会,周士辉太太说:“我每次问他,他都跟我吵,上周未他一回来,便提出要与我离婚,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再爱我了。”
我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一额头汗。
“振华,你们是十多年来的同学,又是朋友,且还是公司的拍档,或许你可以问问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事闹得这么大,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我受不起刺激,我们结婚虽然只有半年,但从认识到结合,足足八年有余,他一直待我很好,从来没有大声责怪过我一次……”她的眼睛红了。
我默默地低着头。
周太太很仿惶地问我:“他为什么要跟我离婚呢?”她停一停,“是不是外头有了人?”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啊,天底下不快乐的人何其多。
“振华,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她问。
我站起来,“我明白你的处境,这些日子,我也不大见到他……我替你劝他,你安心在家等待生养,不要担心什么。”
她感激地握住我的手。
“周太太,我送你回去,有空打电话给我。”我说。
那日,我回到办公室去守在那里,等士辉回来。
他最近一直疏忽公事,一些业务由我顶着,我警告过他,但是他不理会。周士辉前后判若两人,玫瑰已把他整个人摧毁了。
或者这是他自己愿意的。除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外,没有人能把我的事业摧毁。
他终于回来了,在早上十一时半。
我冷冷地问他:“你去了哪里?”
士辉把双腿搁在茶几上,闭上眼睛,“浅水湾。”
“下大雨,到浅水湾?”我质问他。
“与玫瑰在浅水湾吃早餐。”他答。我不作声。他已绝望,没救了。
“玫瑰介绍我读张爱玲的小说,”他说,“有一个故事是在浅水湾酒店发生的。在树影的翠绿火红下,我与玫瑰凝视着海上的岛屿,濡湿的空气,使我们化入了小说之中。”
我一言打破他的好梦,“你太太方才来找我。”
“我可以猜想,她最近四出找人挽救我们的婚姻。”
“你恬不知耻。”
“或许,我晓得我对不起她。可是振华,直到认识了玫瑰,我才发现真正的自己!原来我并不喜欢工作,原来,我是一个闲散的人。我也发现了这个世界,原来看小说打发时间是这么有趣,下雨天散步有这么诗意。”他挥挥手,“在我面前有一整个新的境界,我以前竟不知道有彩虹与蝴蝶。”他迫切地拉住我的手,“振华,不要为我好,我不愿意再回头,前半辈子我对着功课与文件度过,后半辈子让我做一个浪子,我只能活一次,不要劝我回头。”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会儿,他很憔悴,但是双眼发着异样的光彩。
“你快乐吗?”
“我非常地快乐。”
“你能快乐多久?”我又问。
士辉看着我说:“振华,我原以为你是懂得思想的一个人,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快乐怎么会永恒呢?”
我仰天浩叹。
“振华,你把这间公司做得有声有色,我想把股份出让,你有没有野心独资?”
我说:“士辉,你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当心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我打算到巴哈马群岛去,”他兴奋地说下去,“玫瑰答应与我同去。”
“她不能与你去巴哈马。士辉,你醒一醒,她只有十六岁,尚未有自主权。”我说,“香港有保护妇孺法例。”
他不响了,但我未能把他说服。
没隔多久,士辉坚持退股,不再做下去,我只好另外寻合伙人,颇喧嚷了一阵子。
当士辉的写字台被搬走的时候,苏更生也在场。
惋惜之余,她说:“我并不怪他,一个人在一生之中能够恋爱一次,未尝不是好事,况且玫瑰那种美丽,令人心悸,足以使人心甘情愿地犯罪。”
我不以为然。
“但你与士辉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苏忽然不悦道,“你的算盘太精括上算,你是一等聪明的人,而士辉……他是个罗曼蒂克的傻子。”
“你说什么?”我责问苏,“你说什么?”
“你瞒不过我,”苏更生看着我,有点难过,“振华,别人会以为你温文尔雅、能干,又什么都懂得一点,实际上你太为自己着想,太理智机灵……”
我愤慨,“我们相处半年,你对我的印象就若此?男人不一定都得不爱江山爱美人,我没有为你死也并不表示不爱你,你的思想恁地幼稚,苏更生,我们已经离开了做梦的年龄,诚然,我不会为任何女人做无谓的牺牲,因为我自爱,只有自爱的人才有资格爱人,如果我不符合你的标准,请你自便。”
苏更生不出声。
“你想看到我为你倾家荡产?”我问,“你忍心?”
“对不起。”她拉开门走了。
我伤心。一个人理智点有何不可?我的女友却因此不原谅我,因玫瑰牵涉到我,多么不公平。
玫瑰与士辉的事,终于给爸妈知道了。
士辉的妻不肯罢休,她是个勇敢的小妇人,挺着大肚子到父亲处去告状,揭发丈夫的隐私。
我赶到家的时候,玫瑰脸上已经吃了妈妈两记耳光,五条手指印横在面颊上,她坐在一角不出声。
父母的面孔铁青,连我都不打算放过。
妈妈当着周太太,冷笑着问我:“听说你这个做大哥的,早知道有这件事?”
我缓缓地说:“你问小妹,我求过她,也求过土辉,他们根本当我是死人,我已经尽了我的力。”
老妈问我:“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我依言直说:“我怕你受刺激。”
老爸说:“人家周太太下个月要生养了,你妹妹却打算明日跟周先生到巴哈马去度假,你觉得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我说:“把玫瑰锁起来,人家周氏夫妇的事我们管不着,可是玫瑰一定要严办。”
玫瑰抬起头,不发一言,眼光至为怨毒。我恼怒地说,“玫瑰,你今年才十六岁半,你也有朝一日会结婚生子,你若不能替周太太着想而离开周士辉,你就不要怨我们。”
玫瑰站起来,要回房去。
“站住!”父亲喝住她。
玫瑰转过头来,倔强地问道:“还要怎么样?”
“向周太太道歉!”父亲说。
玫瑰大笑起来,“天下的蠢女人那么多,我若要逐个向她们道歉,我岂不大忙特忙?”
父亲忍无可忍,顺手抄起一只杯子向玫瑰摔过去,茶溅了一墙,碎片一地。
我也动了真气,冷笑说:“摔死也活该哩!留着你也是丢人!”
玫瑰大声反问:“我做锗了什么?我又没有爱上这个人,是他要来接送我上学放学,是他说要离了婚来跟我好,我又未曾指使过他做任何事,现在却把罪名都推在我身上!”她哭,“你们治死了我也不管用,天下的女孩子多着,你们有本事应该去锁住周士辉,而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