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年轻,你现在不明白,”他温柔地说,“倩志是个值得爱惜的女人。”
“这大概也要等到将来,我才会明白。”
“她是你母亲,原谅她。”
我不出声。
“你不会讨厌我吧?”他询问我。
冲口而出,“不。”
“可愿与我们一起生活?”
我低着头。
“米兰是个美丽的城市,最好的美术馆,最好的风景,在夏季,空气中充满橙与柠檬的芬芳,处处开着大红花、紫藤、扶桑、吊钟,我们的冰淇淋最可口,你会喜欢的。”
我微笑,“听上去像首诗。”
“米兰的确是首诗。”
我摇摇头,“不,”我说,“请你帮我说服母亲,我不想到米兰去。”
他略感意外,“可是你在这里,什么名分都没有。”
我不响。
“你母亲一有能力便想到来接你,你还生她气?”
“也不是这样的缘故。”
“那是为着什么?我保证你会与我合得来。”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此时室外传来母亲与傅于琛的争执声。
老头的双眼一闪,他试探地问:“你不会是……可是,爱上了傅先生?”
我感激得想拥吻他,只是看住他微笑。
“啊,整张脸都红了,耳朵也红了。”他取笑我。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脸。
“你可想清楚了?你母亲下次未必会再来接你。”
“届时我也己成年,毋需任何人来接。”我续一句。
“你可能永远失去母亲。”
“早在七岁我已失去她。”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仿佛有点疲倦,叹息—声。
“请帮我忙,说服母亲,让我留下来。”我恳求。
“你看上去似一只玉瓶儿,光芒自瓶内透出,人见人爱,看得出傅先生也深爱你。”他的声音低下去,他在思考。
我急急地说:“为什么你们不早点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亲爱的,你在暗示什么?”
“我们——”
这时候,母亲与傅于琛已走进会客室,打断我们谈话,两人脸上都有怒意。
母亲坐下来,高声说:“她尚是未成年少女,不管你们关系如何,我仍有权领回她,再不服,告你诱拐少女!”
我脸色苍白。
看样子她决定与傅于琛决一死战,得势不饶人,报他侮辱之仇。
意大利人拉住她,“什么事怒气冲冲,刚才一大堆中文是什么意思?嫌哪碗菜不好吃,嗯?”
哄得她作不得声。
终于她挽起大衣手袋,悻悻说:“我下个月一号走,你不在这个日子之前把承钰送过来,我掀你的底,叫你身败名裂!基度,我们走。”
意大利人叹口气,向傅于琛道别。
他特地走到我面前,“安琪儿,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压低声音,“我会尽量帮你。”
我大喜过望,“谢谢你。”
“在我这样的年纪,还能帮人,才是快乐。”
“基度!”
他吻我的脸颊,跟着母亲走。
一切像幕闹剧似的。
转头看傅于琛,只见他铁青着面孔,一额角都是筋,像蚯蚓似的凸起。
开头认识他时他没有白发,现在有了。并不像电影里的中年男人,白在鬓脚,他的白发多且杂,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沧桑。
我坐下来,沙发座垫上有硬物,低头一看,是母亲给我欣赏的照相簿子。
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像室内装修书籍的示范屋,母亲分别在花园、喷水他、大厅、书房、跳舞厅,甚至是睡房摆着不同的姿势。
她搽了很浓的粉,还装了假眼睫毛。
我重重叹口气,我不再认识她。
这本小小照片簿,后来也成为我藏品之一,她始终没有要回去。
傅于琛喃喃道:“他起码有八十岁。”
“只要他对她好。”
傅于琛解嘲地说:“将来我同你也是这样,人家会说:那男人起码有八十岁,他到底是她什么人?”
我问:“届时我多大,六十岁?”
“倩志从什么地方认识这位仁兄?”
“谁知道。”我也问,“她又如何认得惠叔?”
傅于琛不回答。
“你是一定知道的。”
“我不想说她闲话。”
“你并不喜欢她,为何还在这方面护着她?告诉我,她为何与父亲离婚。”
“最下流的男人,才说女人是非。”
“我是她的女儿,我有权知道。”
“那也并不表示你可以使我变得下流。”
我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他一直有他一套,他认为不对的,永远不做,即使在自己面前,即使在我面前。
接着他问我:“你可愿意去米兰?”
我站起来,觉得非常难过,“不。”
我沉默。
“只不过问问而已。”
“你不应问。”
“这样下去,有许多麻烦会接着来。”
“像什么?”
他不语。
“你又要结婚?”
他看着我微笑,“女儿都这么大了,还有谁要嫁我。”
“别赖在我身上。”
“其实跟了你母亲去,一了百了,基度卡斯蒂尼尼没有多少日子剩下,你们母女俩会成为富婆。”
“他没有其他孩子?”
“他会厚待你们。”
“我喜欢他。”
他说:“我也是,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倩志有时会令他为难。”
这是历年来我们谈得最多最长的一次,也是他开始把我当大人的一次。
该晚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睡好。
躺在床上,可以看到中门底下一条亮光,他双脚有时会经过。
一整夜都如此。
我用一只手撑着头,呆呆看着那条光亮,直至目涩。
后来终于眠了一眠,做梦看见自己同全世界的亲友解释为何跟着傅于琛留下来,滔滔不绝地依着同一个剧本作交代,累得贼死。
第二天还照样去读书。
自从那场梦之后,充分了解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真理,从此没有再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什么,况且我并无亲友。
同学中没有知己。她们的眼睛永远朦胧,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内衣,迷唱片骑师,看电影画报,小息时挤鼻子上的粉刺,谈论暑假将跟父母去迪斯尼乐园。
还都是小孩子,毫无疑问。
不过我喜欢她们,一个人必须学习与自己不同类型的人相处,不然生活何其孤苦。
放学时四周围张望,恍然若失,连惠保罗都不来了。
所以,什么头晕颠倒,山盟海誓,得不到鼓励,都是会消失的,谁会免费爱谁一辈子。
傅于琛会不会在压力之下,把我交回母亲?
真令人担心。
刚要上车,有人叫我:“喂,你!”
我转头,是惠那个坏脾气的好友,一脸厌恶地看着我。
“这封信交给你。”
我接过信。“我已同惠绝交,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人呢?”
“被他母亲锁起来,不准他出来。”
啊。
那男孩子骂我一句:“害人精。”他走了。
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回到家,把惠二的信顺手送进字纸箩。
害人精,他说。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多么简单光明,不是好人就是害人精。
没想到在多年以后,还要碰见这个不知名的小男孩,小男孩已变大男孩,但他价值观念难持不变。
但日后,一直没有再碰到惠二,他扮演的角色,不过是要把好友带出来给我认识,任务完成,他可以淡出,命运旅途中,每个人演出的时间是规定的,冥冥中注定,该离场的时候,多不舍得,也得离开。
以为傅于琛还没有回来。
进书房去听唱片,看到他坐在高背安乐椅里,闭
着双眼,像是睡着了。
听得我走近,睁开眼睛。
“有什么消息?”我问
“消息倒是有,不知是好消息抑或坏消息。”
我陡然紧张,“说给我听。”
“卡斯蒂尼尼已说服你母亲,不再坚持要你回去。”
我拍手雀跃,从书房一头跳到另一头,旋转着,欢呼着,半晌才停下来。
傅于琛并没有参予我的喜乐,他在一边静观。
“这明明白白是好消息。”
“是吗?”
“怎么不是?”
“或许我害你一生。”
“没有人可以害任何人,除非那个人愿意被对方害。”
他啼笑皆非,“你懂什么,道理一套一套,不知所云。”
大概只有他,才有资格对我这样说话。
我说:“以后再也别想甩掉我。”
傅于琛凝视我,“你也一样。”
我们禁不住紧紧拥抱。
母亲放弃我的原因,有好几个。
首先,她对我失望,我对她要多遥远就多遥远。
第二,她一口气已出得七七八八,狠狠地骂了傅于琛并且恐吓了他。
第三,卡斯蒂尼尼应允她一份大礼,假使她肯放手。
她放了手。
第四章
母女之情不外如此。
我已长大,她正想挽留盛年,一个高大不听话的半成年女儿很容易造成负累,她不是不聪明的。
将来有谁噜苏她,她都可以说:“为了她几乎打官司,但是她不要跟我。”
除了傅于琛,我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暂时转为永久性。
接着的一年,乏善足陈,除出我又长高三厘米,除出傅于琛又赚了许多钱。除出陈妈告老回乡,除出老房子要拆卸,除出傅于琛交了固定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