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数年安乐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
我开门出去,想对傅于琛道歉,他已经外出。
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个晚上,在第二天天亮时消失。
他要即时把我送走。
我从来没有逆过他的意思,为着这么一点点小事,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
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猫小狗,兴致一过,即嫌麻烦,赶紧将他们扔回街上去。
我们因此生疏了。
当年我已认为自己是通天晓,阅历惊人,无所不知,要隔上十年,才知道他仍然是为着我好。
因为,他说:“我真的糊涂了,连我也不晓得,我心中有些什么企图欲望,你已渐渐长大,我们势必不能再在一起。”
结果他娶了赵令仪。
结果他们的婚姻没有维持下去。
才九个月罢了,两人就拆开。他自由惯了,她希望他留在身旁,什么都要征求他意见,要他知情识趣地应对。
离婚后傅于琛的财产不见了一半。他们说,他的女朋友开始多而杂。
那时,寄宿生的问题已不是在房中偷吸香烟那么简单,要不同流合污,要不维持清醒。
没有与他们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简单,只不过是肤浅地憎恨他们的外貌,男男女女都长满一面孔疱疱,密密麻麻布着脓头,闲时用手指去挤,脏得不像话。有些擦了药,整个下巴褪皮,血淋淋的,令人不敢正视,谁还敢同他们出去玩。
一次勉强赴约,那个男生搔搔长发,头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这时才发觉那件芝麻绒大衣原来是纯灰色的,一阵恶心,赶快逃回去。
一个学期结束,傅于琛亲自来接我走。
刑期已满。
足足十一个月呢。
临走又不舍得了,与同学逐一话别。
傅于琛后来说,我看到他,一点也不惊异,像是意料中事,知道他迟早会来带我回去。
但这是不正确的,我不知他会来,近一年来我们不曾通过信,亦不说电话,音讯中断,半夜惊醒,时常不知身在何处,这样的惩罚,对我来说,已是极大的考验。
每日都不知怎么熬过,朝朝起来,看着鱼肚白天空,都有在灵界边缘的感觉。
然而时间总是会过去的,他终于出现。
但我不动声色,我已学得比从前乖巧得多。
他在教务室出现。
校长例牌客套并且骄傲地说:“英伦对她有好处,是不是?”
傅于琛说:“她长高了。”
其实没有,我已停止长高,看上去比从前高,那是因为瘦了好几公斤。
当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来,只是不相干并浮面地微笑,只把他当一个监护人,做得那样好,相信一点破绽都没有,连眼睛都没有出卖我。
“傅先生,”校长说,“希望她会回来继续升学。”
“是,我们先到欧洲去兜个圈子才作决定,请把学位替她留着。”
“一定,一定。”
他几乎立刻把我带走。
来的时候,还有一个原因,走的时候,却什么道理都没有,只有我才习惯这样的浪荡生活。
到食堂去与同学话别,大家吃杯茶。
傅于琛问:“那个大鼻子长满面疱的男生是谁?”
我没有回答。
我无意关注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大鼻子,他们时常说东方人的鼻子太小,不知如何呼吸,而且每个人都生暗疮,我没有在这堆人中找到知己。我们当日乘飞机离开,往欧洲大陆飞去。
一路上我很少说话,维持缄默。
以前,沉默表示坏脾气,现在,无论如何,嘴角总透露着微笑的意思,这是同英国人学的。
在巴黎狄拉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他问我:“你还生气?”
我吃一惊,心头一震,他不但把我当成人,而且把我当女人。
我看他一眼。
这些年来,他都没有老过,简直同化石一样了,自任何角度看去,都呈完美,不论中外的异性,相信都会认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
他嘴里并没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我想他从此不会再说赵令仪这三个字,过去便是过去。
我嘴角露出一丝真的微笑,我与他的关系,却是永恒的。
“没有,”我答,“我怎会生气。”
“没有最好,陈妈等着你回去。”
“她好吗?”
“身体还过得去。”
“你仍住那里?”
“是。”
新房子当然已经转了名字。
“你的功课仍然很差。”
“是,始终提不起劲来。”
他在阳光下看着我,忽然说:“看着你,承钰,真使人老,你整个人是透明的。”
当时自然不明白,只投过去疑惑的眼光。
人怎么会透明?又不是隐形人。后来知道了。
少男少女真是美,完全透明,吸收了光华,然后再反射出来,明亮双目,紧绷皮肤,整个人如罩在雾中,朦朦胧胧,似懂非懂,身体是大人的身体,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有探讨的余地。
后来是明白了,如光线穿过玻璃。
傅于琛有些微的激动,要稍后才平静下来。
我以为他内疚放逐了我一年,不置可否。
“寄宿生活好吗?”
我摇摇头,“浴间在走廊尽头,半夜要走三分钟才到,寒风刺骨,年老要是染上风湿,就是那个害的。”
“可是你也学了不少。”
“是,学了很多。”谁要这种鬼经验。
让我做一个最幼稚享福无知天真的人好了。
嘴里说:“终于学会与人相处,试想想,三个人一间房,不由你拥有自我。”
“将来出去做事可有用了,坐在大堂里,与同事和睦相处。”
“坐大堂?”
“一开始的时候,哪有房间坐?当然是大堂。”
本来我以为做人挨到十八岁出来找份工作自立已经大功告成,现在看来,差得远哩,心中暗暗吃惊。
但我不谈这个,“开头室友之间吵得不亦乐乎,后来都吵疲倦了,各自为政。”故意说些闲事。
“吵什么?”
“争地盘,只有一张床靠窗,三个人都想霸占它,直到六个月后,其余两个室友调走,才轮到我,刚拥有它,自己也要走了,不知便宜了谁,”我惋惜地说,“辛辛苦苦打天下,得益的是别人,真不是味道。”
傅于琛叹口气,“听你说,倒与我们的世界差不多。”
“是吗?一样坏?还以为成人那里好得多。”
“你没有同人打架吧。”
“没有,有些华籍女同学学会咏春拳才来,免得吃亏。”
“父母们是越来越周到了,”他感叹。
“你有了孩子吗?”
“没有。现在的妇女,已渐渐不肯生育,也许到你成年这种情形会更显著。”
太阳渐猛,照进我的眼睛里去,我伸手揉了揉。
他站起来结帐。
他始终看到我的需要,体贴我。
不见得每个男人会这么做。
记得母亲那时候从天黑做到天亮,从天亮再做到天黑,磨得十指生茧,八点多钟回到家还得双手插在冷水中几十分钟洗碗洗筷……都是因为得不到一点点体贴,这才嫁给惠叔。
第三章
整个暑假与傅于琛游遍了法国才走。
他也难得有这样的假期,穿得极之随便。
平时的西装领带全收起来,改穿粗布裤绒布衬衫。
他租了两问房间,走路一前一后,人们仍然把我们当父女。
到回家的时候,仿佛误会冰释了。
但是我心底知道,一切很难如前。他们成年人旁骛多,心思杂,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没有搁不下的,但是年轻人会比较斤斤计较。
我没有忘记那件事,我很清楚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顽劣可怕,人,总要保护自己。
陈妈出来,我笑嘻嘻与她拥抱。
她喜道:“高了,长高了。”
这才发觉,上了年纪的人不知与小辈说什么好,就以“长高”为话题,相等“你好吗”。
房间的陈设同以前一样,躺上自己的床,恍若隔世,突然感慨地想,能在这里睡一辈子,也就是福气了。
并没有急着找学校,但与旧同学联络上,同年龄到底谈得拢。
都诉说功课如何的紧,苦得不得了。
有几个还计划去外国念大学,开始在教育署出入打听。
一日约齐去看电影,本来四五个人,各人又带来一两个朋友,成为一大堆人,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不能成排坐,于是改为喝茶。
有一个男孩子叫我:“周承钰。”
我看着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见过吗?”
他深意地说:“岂止见过。”大家诧异地起哄,取笑我们。
他比我大几岁,面孔很普通,身体茁壮,实不知是谁。
旁边有人说:“自己揭晓吧,惠保罗。”
一提这个惠字,我马上想起来,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面貌与小时候全不一样。
我冲口而出,“惠叔好吗?”
“咦,他们真是认识的。”
“你是老大还是老二?”
“老二。”
我点点头,像了,惠大今年已经成年,不会同我们泡。
我再问:“惠叔好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回答。
见他不肯说,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