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为什么放弃他?”
我平静地说:“一个病人没有精力谈其他,当务之急是要救治身体。”
梅琳并没有把这当为我由衰之言,连我自己都没有。
我微笑,“认识傅于琛,几乎有一生那么长。”
她耐心地聆听。
“自我七岁开始,他已被我吸引,你知道为何?”
“因为你漂亮。”
“是的,而我现在已失去这股魅力。”
“他不见得那么浅薄。”
“不,不是他,是我,我无法忍受在他面前展露我现在的自己,浅薄的是我,我再也没想到上天会决定这么快取回我的天赋。”
梅琳看着我。
“我要傅于琛永远记住从前的周承钰,我不要他将两个周承钰比较。”
过了很久,梅琳才说:“你真的爱他,可是。”
我说是。
这句话算来,也已经有一年多了。
我一直与梅琳在一起,痛苦的药疗过程,几乎两个人一同挨过,梅琳处变不惊,药品一切罕见的副作用她都熟悉,唯一的分别是她母亲没有活下来,而我有。
对梅琳来说,这是心理上的一项胜利,是以与我一起奋斗,她不觉疲倦。
当他们问我是否再能工作,我对牢镜子良久,为了报答梅琳,我说可以,为了报答马佩霞,我建议介绍欧阳的设计。
他们特地派人来看我。
我左臂不能像以前般活动自如,姿势不如以前挺直,一笑起来,眉梢眼角全部出卖我,而他们的新人如云。
“承钰吾爱,但是你的面孔有风霜的灵魂,我们有足够的青春女表演泳装直至二五五O,”他说了一连串名字,“同这些一级模特儿相比,你还真是小妹子呢,年龄不再那么重要了。”
我同梅琳笑说:“终于走运了。”
梅琳拍拍我肩膀,传递无限鼓励。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纽约代理人凝视我俩良久,忽然惨痛惋惜地说:“难怪我们越来越难娶妻,多么大的浪费。”
佩霞至为感激。对欧阳好,比对她好更能使她感动。
欧阳的设计在许多许多地方还非常的稚嫩,但此刻介绍出去也是时候了,他可以逐步改良。
她同我说:“你熬过难关了。”
我摇头,“还要过几年,五年复发死亡率是百分之三十。”
“你仍然容易疲劳?”
我点点头,“皮肤时常无故发炎,呕吐,不过保持了大部分头发。”
“不说出来,旁人不会注意到。”
“如果与我一起住,什么都瞒不过。”
“所以你拒绝了傅于琛。”
“我太爱自己,不想他看到这些丑态。”
“换了是我,说什么都要逼欧阳目睹整个过程,我自私,决不放过他。”
我忍不住笑。
这样放肆的孩子气证明她的生活极之幸福。
马佩霞吁出一口气,“你没有再与他见面?”
“他离开了本市,你不知道?”
马佩霞摇摇头,“我只知道他那离婚官司打得极其痛苦,他的妻子们痛恨他。”
“他还有你,你并不恨他。”
“但我也没有嫁给他。”
“这便是智慧。”
“承钰,你可恨他?”
“我永不会有机会知道,我只知道我与他不是什么可爱的人,距离保留了美好的幻觉。”
她问:“梅琳将与你共赴洛杉机?”
“一起去工作,她有影片拍摄。”
“你快乐吗?”
我微笑,“多么艰难的一个问题,你怎么可希企我可以在闲谈间答复你。”
“我没想到她真的关心你。”
“我们都意失觉的时候,开头我也低估她。”
马佩霞问:“傅于琛在外国干什么?”
“啧啧啧,欧阳太太,你对别的男人别太关心了才好。”
照片出来了,我一点都不喜欢。
照片中的我十分苍老憔悴瘦削,看上去似服食药物过多。
摄影师诧异我的挑剔,“这批照片很漂亮,味道直追恩加路的亚诺爱咪。”
“爱咪小姐已接近五十高龄。”我握紧拳头。
梅琳笑了,前未解围,“他们会处理底片。”
“梅琳,下次拍照,把你的头借给我。”
“我的头,跟尊头,差不多岁数,不管用。”
我们终于还是笑成一团。
笑底下,也并没有充满眼泪,也许我并不是个敏感的女子,要求低,碰到什么是什么,走一步路算一步,总会生活下来,随遇而安。
我茫然转过头去看着梅琳,她了解地朝我微笑,一边轻轻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想得太多。
我复低头。
傅于琛才不会比她更了解我。
年轻的时候老认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现在却认为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梅琳与我时常旅行,宽阔长身的裙子又回来了,我狠狠地买了十多件,穿着与她满欧洲逛。
梅琳即时爱上它们,因为舒服的缘故。
原来她以前没有穿过,对了,是我分外早熟,十三四岁被傅于琛扮作大人,要比梅琳多活十年。
自欧洲转往洛杉机,她与工作人员会合,我等摄影组通告。
空闲时乱逛,有时坐在天台,一动不动,劫后余生,看到什么都知道感激,只要不再见医生,什么都是好的。
梅琳喜欢老好荷里活,而我那收集东西的毛病又犯了,光是明星甫士卡就买了上千张。
梅琳说:“那时候的明星才是真正的明星,形象华丽荒唐淫逸,观众可望不可及,像足天边一颗星,做着不是普通人可以做的事……你看看今日的明星,像什么,住一百平方米的公寓便要招待记者了,要不要老命。”
她像是后悔没赶上当年的盛况,把我引得笑起来。
“你也算是后辈中的佼佼者了。”
“太惭愧,如今高薪女白领也有六十万一年,公司福利还不算在内,一做可以到五十五岁退休,我们能赚多少,六十万片酬,一年两部?开销比人多十倍,做到三十岁,记者就开始劝你趁好收山了。”
梅琳第一次对我发牢骚。
“当然不是后悔,只是——”
我用力拍她的肩膀,“去,到日落大道去,我们在荷里活呢。”
“稍迟再去看兰道夫赫斯特为他情人建筑的堡垒,真不明白他可以爱她到哪个地步……”
梅琳最近致力储蓄,颇觉辛苦,所以话多起来。
她说得对。从前时势不一样,满街是机会,连母亲都可以嫁完又嫁,不愁衣食,现在这种富裕的风景一去不再,各人手中的钱都不舍得花,个个精打细算。
如今的周承钰,大概只有往儿童院一条路。
梅琳计划再工作三年,与我移居北美洲。
这是个好主意,届时我俩色相己疲,找个地方躲起来做家务看电视度日是上选。
我们合伙在金门湾买下一层看得见海的公寓。
梅琳笑说:“你,你负责一日三餐。”
“那还不容易,做一个罗宋汤足可以吃一个星期。”
袁祖康留给我的款子现在见功了。
梅琳的拍摄程序颇为紧凑,许多时候我做独行侠,替她购买杂物。
一时找不到她指定的洗头水牌子,逛遍超级市场,有点累,于是到一间小小海鲜馆子坐下,叫一客龙虾沙律,女侍过来替我斟咖啡,友善地问好。
越来越不介意一个人独处,有时还觉得甚为享受。
我已戒掉香烟,现在喝咖啡变成我唯一的人生乐趣。
“承钰。”
我抬起头来。
啊!是付于心。
淡淡中午阳光下看到他两鬓白发以及眼角性格的皱纹,他面孔上表情罕见的柔和,轻轻叫我名字,像是一提高声音,我便会似一只粉蝶拍动翅膀飞走。
我贪婪地看住他,不相信我们会遇上,这会不会是我精诚所至,产生的幻象?
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
他先问我:“一个人?”
我点点头。
“气色好多了。”
我微笑。
“战胜疾病了吧。”
“还在斗争。”
“真是勇敢,承钰,我低估了你。”
我冲动地站起来,推翻面前的咖啡杯子,溅了一裙子,我与傅于琛情不自禁紧紧拥抱。
他把我的头用力按在胸前,我整张脸埋在他西装襟里,这个姿势实在太熟悉,小时候稍不如意,便如此大哭一场,哭声遭衣服闷塞,转为呜咽,过一会儿也就好了。
过很久很久才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一直没有哭,因为难关没有熬过,自怜泄气,再也无力斗争。
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没头没脑替我擦脸,我笑起来。
“小心小心,”我说,“从前货真价实,现在眼睛鼻子可禁不住这般搓揉。”
他与我坐下来。
“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小承钰。”
那是因为是他眼光不够犀利,“老了。”
“怎么会。”
“无论你多不愿意,我再也不是从前的小女孩。”
他发一会子愣,低下头来,“你不长大,我就不老,所以希望你一辈子是小孩。”
我微笑,无言。
“这些年来,你也吃了不少苦。”
“做人根本就是吃苦,谁不是呢。”不愿多说。
“承钰,让我补偿你。”
我一震,他一直未曾忘怀我,不过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他不见得会年年追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