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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悲哀地说:“惠叔要搬走了。”

  “是,我知道。”

  “怎么办呢?”

  “那岂不更好,那两个讨厌的不良少年亦会跟着他走。”

  “可是你也要走,我也要走。”

  “不,你不必走,我也不必走。”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承钰,这将永远是你的家,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我如在漆黑的风雨夜中看到金色的阳光。

  我问他,“是你把房子买下来了?”

  “承钰真是聪明。”

  “他们要住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他笑。

  “那似乎不大好。”

  “你真是个善良的小孩子。”

  “你会在这里陪我,直到母亲回来?”

  “即使我没有空,陈妈也会留在这里。”

  我放下了心。

  “那么,是不是你把惠叔赶走?”

  “不是,你惠叔欠人家钱,我帮他买下房子,解决困难,房子是非卖不可,不管买主是谁,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所不解的是,为何开头我住在惠家,现在又住在傅家,我姓周,应当住周家才是呀。

  但只要有地方住,有地方可以放我的邮票,我学会不再发问。

  “笑一笑。”

  我微笑。

  “呀,眼睛却没有笑。”

  我低下头。

  “与你出去看电影可好?”

  我摇摇头。

  惠叔那日与两个孩子搬走。

  惠大趁人不在意,将我推倒在地上,惠二过来踢我。

  我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们,忍着疼痛。

  惠大说:“多么恶毒的眼睛!”

  他吐口唾沫走开。

  他们上了惠叔的车子,一起走了。

  我自地上起来,手肘全擦破了,由陈妈照料我。

  傅于琛看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小心跌倒。”

  他凝视我,“下次你不小心跌倒,至要紧告诉我听。”

  我低下头走开。

  听见陈妈说:“真是个乖孩子。”

  傅于琛说:“孩子?我从来没把她当过孩子,她是个大人。”

  我不出声。

  傅宅举行派对,我没有下去。

  人家会怎么说呢,这孩子是谁的呢,她父母在何处,为何她跟一个陌生人住?

  但是下午时分,有人来同我梳头,并且送来新衣服。

  我同傅于琛说:“我妈妈呢,她几时回来?”

  暑假快过去,而她影踪全无。

  “告诉你好消息,下个星期你妈妈会回来。”

  “真的?”

  他点点头,“怎么样,穿好衣服,我教你跳舞。”

  知道妈妈要回来,心中放下一块大石,乖乖穿上新衣新鞋,与他到搂下。

  客人已经到了一大半,簇新面孔,都没有见过,音乐已经奏起。

  傅于琛拉着我,教我舞步,大家跟着围成一个大环,我与他跳两下,转个圈,随即有别人接过我的手,与我舞到另一个角落去。

  这是我第一次被当作大人看待,很是投入,舞步十分简单,一学即晓,当我又转到傅于琛身边。大家边笑边跳,舒畅异常。

  我问他:“可否一直同你跳?”

  “不,一定要转舞伴。”

  “为什么?”

  “这只舞的跳法如此。”

  “是吗?”

  “它叫圆舞,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终归会得遇见我。”

  “哦,是这样的。”

  他呼吸急促,每个人都挥着汗,喘着气,“嗨,跳不动了!”

  大家一起停下来,大笑,宽衣,找饮料解渴。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我会牢记在心。

  它叫圆舞。

  母亲在我们跳完舞许久许久才回来。

  都开学了。

  由陈妈带我到学校去领书薄单。

  由傅于琛派人陪我去买新课本。

  所有学费杂费,都由他签支票。

  对我来说,再没有别的签名式,深切过傅于琛这三个字。

  我不懂得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知道无限悲哀愤恨。

  父母都置我不顾,叫我接受别人的施舍,尽管傅于琛待我那么好,我却不开心。

  母亲自己提着行李回来,坐在客厅中吸烟,我刚放学。

  进了屋子,只冷冷地看母亲。

  她开了留声机,那首歌叫《何日君再来》。

  母亲一直喜欢这首歌,除此之外,她也喜欢比提佩芝,但此刻我已不再关心这些。

  我瞪住她,令她如坐针毡。

  唱片歌声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道白,那时父亲爱笑问:“何日君再来,倩志,你在等谁回来呀。”

  可是这些回忆都不再重要了,事实上我也已明白,即使母亲不回来,我也可以活下去,能熬过这四个月,就能熬过一辈子。

  陈妈过来打圆场,“不是一直等妈妈回来吗,现在妈妈可回来了。”

  《何日君再来》唱完,母亲丢下烟蒂,过来看我,她还把我当小孩呢,蹲下来,然后再仰起头,不知多做作,两只手握住我的肩膀,声音作适度的颤抖,“好吗,女儿,你好吗?”

  我记得太清楚了,她的确是这样问我。

  我也记得我用力把她推开。

  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咦,”她说,“这里同从前一模一样。”

  “这不是你的家。”我说。

  她看着我,脸上转色,随即冷笑,“啊,这里难道又是你的家?”

  这是我们母女俩第一次吵架。

  “没想到小小周小姐比我有办法!”

  “倩志,够了。”

  我回头,是傅于琛回来了,他总在要紧关头出现救我。

  我咚咚咚跑上楼,坐在第一级楼梯,听他们说些什么。

  “倩志,对小孩说话,不能如此。”

  “她从来不似小孩,”母亲愤愤地,“无论什么时候,都冷冷地看着我,充满恨意!”

  “有你这样的母亲,说不定承钰的双眼有一日会学会放飞箭。”

  “不要讽刺我好不好,于琛,我也尽了力了,你们为什么都放过她的父亲,偏把矛头指着我?”

  傅于琛叹口气,“可怜的承钰。”

  “你们想我怎么样?卖肉养孤儿?”

  “倩志,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我要结婚了。”

  “又结婚?”

  又结婚!

  我紧紧闭上眼睛。

  “对方不知我有女儿。”

  “你是决定撇下承钰?”

  母亲不答。

  “把她放到保良局去,可是?”

  母亲说:“这是我们家的事,何劳你来替天行道。”

  “你不配做她母亲!”

  “这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

  “她只有九岁。”

  “不关你事。”

  “倩志,我愿意收养她。”

  我掩上面孔。

  “啊。”母亲诧异,“你是真关心她。”

  “是的。”

  “你会依正手续办理此事?”

  “我会。”

  “这就是你付飞机票召我回来的原因?”

  “是。”

  “那也好,”母亲松口气,“那太好了。”

  “你没有附带条件?”

  “我不见得是卖女儿的人,你别把我想得太坏,我有我的苦哀,傅于琛,你懂得什么?你自出娘胎注定无愁无虑,现在又承继上亿的家产……我累了,明天再说吧。”

  “我送你去酒店。”

  “什么?”

  “我不想看见你。”

  母亲听见这句话,呵哈呵哈地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听,像女巫一般。

  “陈妈,叫司机送这位女士出去。”

  第二章

  我没有哭。

  没有用,他们再也不关心我的死活,哭亦没有用。

  我进房间躲着。

  真希望下一次开门出来,我已十九岁,不用再靠任何人,可以自力更生。

  第二天早上,陈妈上来唤我:“傅先生有话同你说。”

  我也有话说,打开门,仍然只得九岁。

  他的气已消了。

  我站在他面前,不知怎么开口。

  “失望是不是,不过不要怕,生命中原充满失望。”

  他也没打算瞒我什么。

  “承钰,你母亲不要你了。”

  我也知道这是事实,由他说出来,胸口还犹如中了一拳,比摔在地上还痛。

  我颤声问:“我父亲呢,能不能叫他回来?”

  “我们不知道他在何处。”

  我低下头。

  “承钰,我愿意收你做义女。”

  “如果你不介意,我情愿去孤儿院。”

  “但你不是孤儿,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里,到你成年。”

  “不。”

  “承钰,别固执,你母亲都已经赞同。”

  “在孤儿院,大家都没有父母,没有人会笑我。”

  傅于琛一直有办法说服我。

  第二天,他告了假,带我去参观一所儿童院。

  负责人挑了三五个孩子出来,由他们介绍院内生活。

  有一个女孩,与我差不多年纪,一直奉承着大人,眼神闪烁,不住赔小心,说许多声“谢谢”与“对不起”,表示她有教养,又向我打听生活情况,对我身上的衣服表示羡慕。

  我贴近傅于琛,不敢与她说话。

  负责人带我们去参观女童的居所。

  一间大房间总共放着八张床,简陋的床垫被褥,床边一张小茶几,这就是她们所能拥有的一切。

  我打心底发寒。

  总比做卖火柴的女孩好吧,我想。

  卫生间在走廊的尽头,大家蹲着就洗身洗衣服,一只只漱口杯上吊着一条条毛巾,无所谓你我她,都可以公用。

  这就是我要来的孤儿院。

  隔了十年,当我中学毕业,又一次试图离开傅家,自力更生,对这所女童院犹有余悸。

  我记得考取了师范学院,兴致勃勃以为是新的里程碑,跑到他们的宿舍一看,也是这样,空无一物的大房间,放四张床,每人一只床头几,洗手间在走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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