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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见惠叔回来,我立即站起避入屏风后。

  付于心一脸胡髭,看上去有倦态,但眼睛十分明亮。

  他问惠叔:“女主人呢?”

  “女人!”是惠叔的答案。

  “怎么了?”

  “她出去旅行了。”

  “吵架?”

  惠叔说:“不说这个,我替你备妥客房。”

  “谢谢。”

  “你同你父亲可有言归于好?”

  “老惠,我不问你的事,你也别问我的事。”

  “是是是。”

  “给我一杯白兰地。”

  斟酒的声音。

  “老惠,这是什么?这喝了会盲!”

  惠叔尴尬地说:“在外头住这么多年,还嘴刁。”

  两人哈哈笑起来。

  我刚想躲进房间,付于心说话了。

  “你一个人住?”

  “是。”

  “那小女孩呢?”

  “什么小女孩?”

  “喏,倩志的小女孩。”

  “喏,你指小钰。”

  “她还同你住吗?”

  “同。”

  “我可否见她?”

  “当然,陈妈,把小钰叫出来。”

  女佣应了一声。

  “她开心吗?”

  “谁?”

  “周承钰。”

  “我想还好吧,喂,老傅,没想到你对儿童心理有兴趣。”

  我转身回房间。

  陈妈正找我,笑说:“出去见客人,来。”

  我随她身后。

  付于心一见我,有说不出的高兴,“哈罗,你好吗?”

  我微笑,他还当我是小孩子。

  “你长高许多。”他说。

  惠叔感喟说:“她最乖。”

  “而且漂亮。”

  我垂下头。

  “还是不爱说话?”付于心低头来问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

  他哈哈笑起来。

  惠叔走开去听电话,书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每次见到你,你总似不大高兴。”

  我仍不说话。

  “我有礼物送给你。”

  “我不要洋娃娃。”

  他诧异地看着我,“咦,说话了。”

  “我不再玩洋娃娃了。”

  “但是我没想过你会喜欢洋娃娃。”

  他自行李筐中取出一只盒子,递给我。

  “能拆开看吗?”我说。

  “自然。”傅于琛说。

  盒子是旧的饼干盒,有二十厘米乘三十厘米那么大,打开来,满满一盒邮票,且都是旧的,世界各地都有,三角形长方型,美不胜收。

  我心头狂跃,“都给我?”

  他点点头,“全是你的。”

  “啊,谢谢你,谢谢你。”我把盒盖关好,将盒子拥在胸口。

  “是谁送你钟爱的礼物?”

  “你/

  “我是谁?”

  “你是傅于琛。”

  “啊,你竟记得我的名字。”

  “是,而且会写你的姓名。”

  “谁教你的?”

  “我已经九岁,何用人教?”

  “哦,失敬失敬,已经九岁,喂,小姐,能否握手?”

  我伸出手与他握。

  他的手大而温暖有力,他的手一直在保护我。

  “小姐,你认为我们可否成为朋友?”

  “可以可以可以。”

  “你很少这么奋勇的吧?”

  我的面孔涨红。

  “对了,你母亲呢?”

  “在伦敦。”

  “或许我可以用电话与她谈谈,叫她回来,你认为如何?”

  “谢谢你。”我感激得想哭。

  “不是问题,举手之劳。”

  那夜他与母亲说了很久,但是母亲没有答应回来。

  惠叔不见得非她不可,他热烈地进行着迎妻活动,渴望见到两个儿子。

  惠叔说:“十五岁与十三岁,想想看,竟这么大了,老大听说有一米七高。”

  那简直大人一样了,我惊异,这么高大!

  当他们两兄弟真人出现的时候,体型比我想象中更巨。

  我想那是因为他们姓惠的缘故,而我,我姓周,相形之下,我的尺码顿时缩了一截。

  这原是他们的家。

  付于心像是看穿我的心事,他轻轻说:“不要紧,我也不姓惠。”

  我看他一眼,但他很快就会搬走,而我,我不知要住到几时。

  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寄人篱下的滋味。

  后来在人生道路上,吃了许多许多苦,但首宗,还是寄人篱下之苦,比生老病死更甚。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誓要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巢,在外头受风吹雨打,回来亦可关上门舔伤。

  晚上惠叔出去与家人吃饭,幸好有付于心与我同在,我听到他在长途电话中与我母亲争执。

  “你应回来,你怎么可以把承钰丢在惠家不理?是,我多管闲事,但是你还想在伦敦呆多久?你的余生?”

  我躲进衣橱,并没有哭,哭是没有用的。

  但柜里漆黑,特别安全。

  傅于琛来找我,他打开房门,再打开橱门,发现了我。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然后他非常非常温柔地说:“周承钰,要不要拥抱一下?”

  当时觉得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待我似他那么好,即时扑到他怀中,与他紧紧相拥,良久良久没分开。

  他说:“为你,我会毫不犹疑娶你母亲,尽管她是殊不可爱的女子。”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他时常用那种口吻与我说话,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安抚我。

  惠叔两个儿子顽皮得不像话,第二天,就找我碴,把我自房间拉出来,要在梯间推我下楼。

  “哭呀,哭就放过你。”

  “把她外套脱下来,在屋内何必穿那么多衣裳。”

  惠大把我推向墙角,惠二把我拉出来。

  我没有尖叫,因无人理睬。

  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悲哀。

  正在这时候,傅于琛出现在房门口。

  “住手。”他说。

  惠大惠二嬉皮笑脸,“傅叔叔早。”

  “再给我看见你们欺侮周承钰,毋需征求令尊意见,我就煎你们的皮!”他暴喝一声,“走开!”

  惠大惠二连我在内,都惊呆。

  惠大嘀咕,“这是我们的家不是?”

  然而他不敢声张,拉着兄弟走开。

  我退至墙角,看着傅于琛。

  他柔声问我,“要不要做我的女儿?我收你做干女儿可好?”

  我缓缓摇头,

  “不喜欢?”

  “我不要做你女儿。”

  “为什么?”他着急。

  “我要与你结婚。”

  “什么?再说一次。”

  我肯定地说:“我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啊,”他惊叹,“真的?”

  “因为你对我好,而且保护我。”

  “就为了那样?”

  “是。”

  过了许多许多年,才晓得自己原来那么早就有智慧,可是,做人是讲运气的,在我感情生活中,并没有遇见对我好与能保护我的丈夫,许多女人都没有遇到。

  “谢谢你,”他说,“这是我历年来所听到最好的赞美。”

  傅于琛一直住在惠家。

  他为何没有搬出去?

  为什么他越来越似主人?

  为什么惠大惠二两只顽皮鬼见了傅于琛便躲远远?

  为什么惠叔要垂头丧气?

  一日深夜,惠叔进来与我说话。

  我在看画报,见他满脸愁容,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我等他开口。

  心中异常忐忑,也猜到一二分。

  “可是妈妈不回来了?”我小声问。

  “别担心,她总会回来的。”

  “那是什么事?”

  “我真不知怎么对你说才好。”

  “没问题,你说好了,我已经长大。”

  “真对不起,承钰,我恐怕你不能住这里了。”

  我沉默很久,只觉耳畔嗡嗡响,隔半晌问:“惠叔,可是我做错什么,你赶我走?”

  “不不不,你是乖孩子,完全不是,承钰,惠叔自己也得搬,这屋子卖了给人。”

  “为什么?”我惊疑。

  “惠叔做生意做输,要卖掉屋子赔给人家,你明白吗?我们都得走。”

  我略为好过一些,“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承钰,我已发电报叫你妈妈来接你。”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还不知道呢。”

  “我母亲是否仍是你妻子?”

  “不了,承钰,她要同我离婚。”

  “是否因为你穷了?”

  “我想有些因素。”他苦笑。

  “你怎么忽然之间穷下来了?”

  “要命,叫我怎么回答才好。其实我穷了有一段日子。”

  “真的,怎么我看不出来?”

  “你是小孩子。”

  我叹口气。

  那我要到什么地方去住?

  我呆呆地看着惠叔,惠叔也看着我。

  惠叔是个好人,他不是要赶走我,问题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们相对许久,他忽然说:“承钰,对不起,我不能保护你。”

  我很懂事地安慰他,“不要紧,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生活很舒适。”

  我双眼发红,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那夜谁也没有睡好。

  做梦,自己变成了乞丐,沿门乞食,无片瓦遮头,一下子,又变成卖火柴女孩,划着一枝洋火,又一枝洋火,终于冻死在街头。

  醒来时一身大汗,坐在床上,不知何去何从。

  怎么办呢,我会到什么地方去住?能否带着明信片,下雪的纸镇,以及邮票一起去?

  我甚至没有行李箱子。

  而母亲在这种时候,仍在伦敦。

  她是否故意要撇开我?

  很有可能我会与她失散,以后都不再见面,然后在我七十多岁的时候,才认回一百岁的她,两个老太婆相拥哭泣。

  这些日子,母亲亦买给我一橱衣服,布置得我的睡房美仑美奂,不过好景不再,我就快要离开,格外留恋这一切。

  我留在房中。

  傅于琛来敲我的房门。

  我开门给他。

  “你怎么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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