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美丽得多。”
“黑发也美。”基度的嘴角似透出一丝笑意。
“她怎么了?”
“她跟别人结了婚。”他苦笑。
“啊。”
“我是一个裁缝店学徒,她父亲拥有葡萄园,不能匹配。”
“你们是否在一道桥畔相遇,如但丁与比亚翠斯?”
基度吻我的手,“可爱的安琪,不不不,不是这样,但多么希望可以这样。”
“我希望你会恢复健康,基度。”
“你有没有想念我?”
“有。”
“你母亲?”
“没有。”
他又笑,“看到你真开心。”
“我还没有谢你,多得你,我不用离开傅于琛。”
“傅于琛有没有来?”基度说。
“有。但他送我到美国留学,这两年一直没看到他。”我说。
基度凝视我,隔一会儿,他问:“你仍然爱他?”
我点点头,“很爱很爱。”
“比从前还多?”
“是,多很多。”
“他可知道?”
“我相信知道。”
基度点点头,“你知道我为何叫你来见我?”
“我不知道,或者因为我们是朋友。”
“那是一个理由,另有一件重要的事。”
也许是说话太多,他颊上升起两朵红云。
他说:“那边有一杯葡萄酒,请给我喝一口。”
我取过水晶杯子,给他喝酒。
纱帘轻轻抖动,风吹上来柔软动人,之后我再也没有遇上更动人以及更凄凉的下午。
基度顺过气来,“安琪儿,我将使你成为一个很富有的女孩子。”
“我不明白。”
“我会把半数财产给你。”
“我不需要你的钱,我们是朋友。”
“真是小孩子,”他又笑,“你使我无上快乐,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但我们只见过两次。”
“那不重要,那一点也不重要,”
“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换取自由,你可以追求一切,包括你爱的人。”基度双眼中像闪出光辉。
我猛然抬起头,“是,”我说,“是是是是是。基度,多谢你。”
他宽慰地闭上眼睛,说了那么多,有点力竭。
“我母亲呢?”
“我叫她暂时到别处去住一两日。”
“你会不会给她什么?”
“放心,她下半生会过得很好。”
“基度,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我说。
第七章
他没有回答,他喃喃地说:“那日,她站在橙树低下,小白花落在她金色的长发上,她十四岁,穿白色的薄衣……”基度开始用意文,我虽然听不懂,也知道那是一连串赞美之词,用最热情的口吻倾诉出来。
他忽然握紧我的手,“我没有得到她,但安琪,你一定要追求你爱的人。”
“我会的我会的。”
他的手松开。
“基度。”
他没有应我。“基度。”
他的双眼仍然睁着。
我站起来,把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跑出园子,叫人。
女仆带着护士匆匆奔至,一大堆人涌进图书室去。
我站在花园喷水池旁,金色的阳光使我晕眩,这是我首次面对死亡,心中异常震惊。
有一只手搁我肩膀上,我转头,是傅于琛。
我连忙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原来人是会死的,原来相聚的缘分不可强求。
我疑视傅于琛,像是想从他的瞳孔钻进去,永生永世躲在他的眼睛里,再也不出来。
傅于琛没有拒绝。
那夜我们在卡斯蒂尼尼的宅子里晚宴,人虽然去了,招呼客人的热情仍在,这是他的意思。
没有谁吃得下东西,在这个时候,母亲赶了回来,接着是卡斯蒂尼尼的子女们,杨倩志女士没有空来应付同胞,只听到她用激烈的语气与夫家的人交涉。
最后她以英语说:“为什么这么多东方人?问我,还不如去问马可波罗。”
我们十分佩服她的机智。
母亲块头又大了许多,吃美味的面食会令人变成这个样子,戴着许多笨重的首饰,好显得人纤细一点,裙子只好穿一个式样了,帐篷一般。
马佩霞并不比她小很多,但是人家保养得多好,修饰得多好。
我并没有与母亲说话,不等宣读遗嘱,我们一行三人便离开米兰。
马佩霞自那次旅程开始,对意大利发生兴趣,她说:“衣服式样真美,许多在我们那里都买不到。”
傅于琛说:“要做的话,我支持你,迟一步就成为跟风,什么都要快。”
我不说什么。
马佩霞温和地取笑我,“现在承钰是小富女了。”
傅于琛维持缄默。
“你打算怎么样?”
我毫不犹疑地说:“收拾一下,跟你们回家。”
“你还没有毕业呢。”马佩霞惊异地说。
我反问:“你呢,你又大学毕业没有。”穿得好吃得好的女人,有几个手持大学文凭。
她语塞,“但是你还年轻——”
“我一生一世未曾年轻过,我从来没有做过小孩子。”
“回家干什么?”马佩霞又问。
“我自由了。不用再被送到那里去,或是这里去,不用与指定的人在一起生活。”
“真是个孩子,说这些赌气话。”
“还有,我可以忘记那该死的红色丝绒秋千架子!”
“承钰,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哩。”
傅于琛一直不出声,这些话其实都是说给他听的,相信信息已安全抵达。
“你已经满十八岁,承钰。”
“随她去,”傅于琛忽然开口,“任由她自暴自弃。”
他没有等我,要与马佩霞两人飞回去。
没料到马小姐说:“你先走,我还想在这边逛一逛,许久没有这样轻松。”
这下子轮到我假装没听见。
傅于琛动了气,也下不了台,第二天就独自动身回去。
马佩霞不动声色。我很佩服她,将来我也会做得到,我要学她的沉着。
约翰前来告别。
“我知道你要走。”
我拍拍他的手背,“你会成功的,曾约翰这三个字会街知巷闻,你会得到你认为重要的一切。”
约翰啼笑皆非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算了,约翰,我们彼此太了解,我知你所需,你也知我的人生目标,何用多说。”
他低下头。
“你还有两年毕业,再隔两年拿个管理科硕士,咱们在家见面。”
“周承钰,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彼此彼此。”
“我们会不会有一天在一起?”
“谁知道。”我忙着收拾。
“你不关心吧。”
“不,我不在乎,再见,约翰。”真不想给他任何虚假的盼望。
他伤透心,反而平静下来。
“有一个人,天天在门口等你,你离开那么久,他等足那么多天。”
童马可。
几乎把他忘怀。
“等等就累了,也就转头等别人去了,放心,他不会呆在门口一辈子。”
约翰摇头,“你不关心任何人是不是。”
“说对了,有奖,我确是那样的人。”
我把带来的收藏品小心翼翼地放入随身箱子中。
“你只关心傅先生是不是?”
“约翰,记住将来我们还要见面,你会到傅氏大厦办公。”
他叹息,替我把箱子拿出去。
马佩霞坐在会客室抽烟。
马佩霞在听一张旧唱片,七十八转,厚叠叠,笨重的黑色电木唱片,一边唱一边沙沙作响,女歌手的声音也低沉,她唱: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
我说:“那属于我母亲。”
其实在那时,同学们已开始听大卫宝儿,只有我这里,像个杂架摊,古董店,什么都有。
“怎么会保存到今天。”
我说:“用来吸引中年男人。”
马佩霞笑了。她一点也不生气,也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发誓要学她,她是我的偶像。
当下我问:“你为什么留下来?”
“帮你收拾这个摊子。”
“不怕傅于琛生气?”
“你还不知他的意思?我也不过是看他心意,替他办事而已。”她微微笑。
“他想你留下来陪我?”我十分意外。
马佩霞没回答,按熄了烟。
为什么她看见的事我没看见?别告诉我她与傅于琛更熟,或是二十年后,我也可以看得这么透彻。
“我不需要人帮。”
“我知道,他不知道。”马佩霞说。
“他应该知道。”马佩霞,你别自以为是傅于琛专家好不好。
马佩霞不再回答,“我们走吧。”
约翰进来说:“车子在门口等。”
马小姐说:“谢谢你,约翰。”
约翰又说:“对了,那个人也在门口等。”
马小姐笑,“才一个?我以为承钰一声要走,门口起码站着一队兵,齐奏哀歌。”
约翰一点表情也没有。
打开门,看见马可站在那儿,他一个箭步上来,“承钰,”随即看到马小姐及我们的行李。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回家。”
“几时再来?”
我有点不耐烦,“不知道,也许永不回来。”
马可很震惊,“我以为……我们不是要结婚吗?”
我笑吟吟,“三分钟,你有过你的机会,没抓紧。”
“承钰,太笑话了,当时你不是认真的。”
“我发誓我认真,要怪只好怪你自己。”
我上车,他的手搭着车框,“承钰,我会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