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友姑妈微笑,“你这小孩很有趣。”
我感喟,“不小了,所以渴望名成利就。”
“东洋人可有要求你协助宣传?”
我摇头,“万万不可,一帮宣传,便沦为新人,对不起,我不是新秀,我在本家已薄有文名。”
“这倒也好,省却许多麻烦,收入还算好吗?”
“已经不是金钱的问题,”我笑,“除却经理人与翻译员的费用,所余无几,还得聘请会计师、缴税,几乎倒贴,可是当东洋吹文化如此猖獗之际,能够反攻一下,真正痛快,况且,我那经理人说:“自修,说得难听点,万一口味不合,蚀了本,是日本人赔钱,与我们无关”。”
姑妈看看我,“那你是开心定了。”
“当然。”
“那真好,难得看到一个快活知足人。”
我忽然吐了真言:“回到自己的公寓,面孔也马上拉下来,时时抱头痛哭。”
姑妈十分吃惊,“似你这般少年得志,还需流泪?”
“压力实在太大,写得不好,盼望进步,又无奇迹。”
姑妈笑不可抑,“懂得自嘲,当无大碍。”
我忽然说:“姑妈,希望我们可以常常见面。”
“应当不难,你忙吗?”
“我颇擅长安排时间,只恐怕你抽不出工夫。”
“我最闲不过,”她笑,“一年只做十多款衣棠,平日无事。”
“好极了。”
背后有人问:“什么好极?”
我连忙叫他:“爸,杏友姑妈在这裹。”
“竹友,你女儿很可爱。”
父亲却劣评如潮,“不羁、骄傲,父母休想在她身上得到安慰。”
我只得瞪大双眼。
杏友姑妈笑道:“这真像我小时候。”
父亲连忙说:“杏友,怎好同你比。”
她却牵牵嘴角,“记得吗,家父也教书。”
母亲采头出来,“怎么都在这里,找你们呢。”
百忙中我问姑妈要电话号码。
她给我一张小小白色名片。
我双手接过,“我没有这个。”
她笑笑说:“有名气的人不需名片。”
唉呀呀,这下子可叫我找地洞钻。
只见她高姚身段,长发梳一个圆髻,端的十分优雅。
我同思明说:“看到没有,老了就该这样。”
思明诧异地说:“有她那样的身家名气,当然不难办到,又独身,自然瀰洒清秀,并非人人可以做得庄杏友。”
我心向往之,走到角落,细看卡片上写些什么。
只是简单地写看:庄杏友,杏子坞时装,以及纽约与本市的电话号码。
大伯伯的长子其聪走过来,笑问:“找到偶像了?”
“可不是。”
“最近好吗,听说你做了国际作家。”
“十划尚无一撇,别开口就嘲笑我。”
“你看我妈,整日游说他人放弃祖父家当。”
“你放心,我本人早已弃权。”
“忆,果然是好女不论嫁妆衣。”
“家父与我对生意完全不感兴趣,广生出入口一直由你家打理,你与其锐二人劳苦功高,我无异议。”
其聪感动,“这─”
“说服三婶母恐怕要费点劲。”
其聪但笑不语,神情不甚尊敬。
这时他两个五岁与四岁大的儿子走过来找他,看见了我,缠住不放。
我叹一口气,“姑奶奶不好做,来,小的们,跳到我身上来。”
两只小瑚獗闻言大笑大叫,都挂到我眉膀上,我努力表演大力士。
思健摇头,“不知是哪一个国家的大作家。”
思明加一句,“身上那套名贵服饰就这样泡汤。”
“不知是天才还是疯子。”
其锐的儿子们奔过来也要抓人,我喊起救命。
这样到散席,已经筋疲力尽。
父亲微笑,“又说不来,来了又这样高兴。”
“唏,既来之则安之你听过没有。”
母亲忽然问:“你说自修像不像杏友?”
父亲忽然丢下一句:“自修这一代多享福,怎么同我们比。”
母亲领首,“是,否友的确吃了很多苦。”
我伸长脖子,“可否把详情告诉我。”
母亲不愿意,“过去的事说来作甚。”
“不要那样贞洁好不好,”我央求:“讲给我听,谁家闲谈不说人非呢。”
“欲做人上人,当然要吃得苦中苦。”
我追问:“然后呢?”
父亲说:“然后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到了今日。”
晬,分明是推搪。
回到自己的天地,正如我同杏友姑妈所说,面孔就挂了下来。
对人当然要欢笑,这是最基本社交礼貌,不然还是不出去的好,背人大可做回自己。
杏友姑妈到底有什么故事?我顾闻其详。
这时,电话铃响了。
“你照例从来不看我给你的电子信件。”
我不出声,但忍不住微笑。
“真的要这样固执才可以做成功作家?”
“我距离成功还有一万光年。”
“这样懂得保护自己,所以在本行生存得好吧。”
“你工作也不是不忙,天天打电话来闲聊,真难得。”
“我想对旗下作者知得更多。”
我无奈,“真是个怪人。”
“庄自修,几时到东京来?”
“永不。”
他为之气结,继而央求:“不做任何宣传,只来一天,让出版杜同事看看你的真面貌,工作起来有个目标。”
“不是已经寄了照片给你们?”
“听说你不上照。”
“谁说的?”
他笑,“我也有朋友,我也有耳目,况且,你又不是不出名。”
“在我们中国人来说,你这个毛病叫纠缠。”
“不是锲而不舍吗?”
“庞大的长途电话费用是否由出版杜负担呢?”
“再问一个问题。”
我温和地问:“阿基拉耶玛辜兹,你有完没完?”
“为什么叫自修?是父母希望你专注修练品格学问吗?”
“不,名字由祖父所取。”
“有什么深奥涵意?”
我吟道:“各人修来各人福,牛耕田,马吃谷。”
他大表讶异,“真的吗,如此宿命论。”
“再见,山口明先生。”
“我明日再打来听你的声音。”
“我会出外旅行。”
“去何处?请留下电话。”
“去加拿大极北地大松林一间木屋静心写作,”我信口胡绉:“亲近大自然,寻找灵感,哪里有电话线路。”
山口问:“连无线电话也没有?”
“我想好好写点文字。”
“几时出发?”
“就这几天。”
我挂断电话。
我同自己说:庄自修,这东洋人会不会企图追求?
撇开血海深仇不说,宾主之间当然是客气点的好。
还有,隔着三小时飞机航程,如何做朋友,我对非英语国家的文化风俗认识不多,勉强不得。
我没见过山口,山口也没见过庄自修,我给他们的照片,是庄思明的倩影。
对他们越冷淡,他们越是觉得对方矜贵,这是通人类的怪毛病。
工作后觉得疲倦,靠在沙发上听音乐,不知不觉睡着,的确不比十多岁之际,那时一个上午写万多字,下午还可以打网球。
听母亲及阿姨时时嚷倦,怨腰酸背痛,便忍不住骇笑,惊觉四十岁之后彷佛没有人生。
到了中年不漂亮不要紧,被肉体出卖可糟糕到极点。
“是吗,来,大家聊聊天,说说笑。”
谁,谁的声音入梦来。
“是我。”
是否友姑妈吗?
电话铃把我叫醒。
“呵,是妈妈,找我什么事。”
“杏友姑妈请你明日去她家午膳。”
“好极了。”
“她住康乐路三号。”
多么平凡的路名,我置房子,从来不选择这种路名,我喜欢招云巷、落阳道、宁静路。
我现在住在映霞道。
“康乐路的心洋房层层向海,附近有闲最好的国际学校,可惜杏友无子女。”
我微笑,“那么优秀人才而无孩子诚属可惜。”
“你呢,自修。”
“我,来日方长。”
真无味,十五六岁便得努力学业为将来前途铺路,廿多岁要勤力工作,突围而出,三十余便需顾虑退休后生恬,加倍蓄储,否则到了中年便会吃苦。
任何时候都不得任性放肆,如不,后果自负。
写到七老八十不是问题,文字精湛,一般多人阅读,受到尊重。
最不好就是动辄:“啊哈,你们这些小辈,又写错了三个字!”或是“读者水准日益低落,专爱看今日的粗浅文字”
非在这种事发生之前退休不可。
庄杏友的家是什么模样?
赴约之前,我有点紧张。
我不喜跑到人家住宅作客,各人习惯不一样,有些人家越坐越冷,佣人到晚上九点还未端出饭菜,差点饿死客人。
又有些客厅越坐越热,像进行蒸气浴,人客只得忍痛告辞。
到了康乐路,看到一扇碧蓝的海,已经是意外之喜,根本不介意天气尚冷,都想到海边走一走。
女佣一打开门,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庄杏友与庄自修同样是简约主义者,换句话说,大家都主张家徒四壁,无谓夸张。
乳白墙壁明亮柔和,没有任何装饰字画,一组太沙发-张木茶几,根本不需摘室内装修。
我几乎想鼓掌。
女佣人叫我在会客室等候。
杏友姑妈很快出来,在家她穿一套深蓝色男式唐装衫裤,十分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