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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万万不能退休。

  睡不着,芳契找光与影聊天。

  光:“你有没有把事情告诉他?”

  芳契大奇:“你怎么知道是他不是她?”

  光,“小姐,地球并不是我们陌生的地方,贵土的人情世故,我们很懂得一些,哈哈哈哈哈。”

  芳契见光取笑她,顿足道:“岂有此理。”

  光大概笑得打跌,不能作答,改由影说:“别去理他,他越来越爱说笑,回到家,人人都怕了他。

  芳契问:“你们的世界是怎么样的?既然有光与影,就必有阴与阳,恶与善,是与非,生与死,成与败,我猜得对不对?”

  “对,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芳契说:“那么,你们生活的压力,也可以说相当大。”

  “是呀,所以要出来渡假。”

  芳契说:“但你俩是这么友善。”

  这时光又插嘴:“别信他,他是披着羊皮的狼,嘻嘻嘻。”

  芳契忽然醒悟,“我知道,光已经醉醺醺。”

  影十分尴尬,“是,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好吧,我们明天再谈。”

  过了这个晚上,芳契连自己都瞒不过去了。眼袋黑眼圈细纹双下巴全部消失,头发充满弹力乌润蓬松,低头一看,小腹平垣,肌肉也较为扎实。

  这不致于不是吕芳契,但也不能说是今日的吕芳契。

  她感慨万千,原来早些日子她背脊挺直一如芭蕾舞娘,是什么时候开始佝偻?难为她还一直向自己解释:“小时候便一直如此,发育时期怕羞,恐怕别人看到胸脯,才弯着腰走路。

  才怪,全部是那腻斗米害的。

  设想到短短几年前皮囊的卖相还认真不错。

  芳契忽然想去置些新装,配合新的身体,新的面孔。

  也许是精力跟着进步,一想到,立刻做,她马上出发,穿腻了柜里那几套旧时衣,碰巧此刻流行膝上短裙,去,去买。

  跑进相熟的时装店,店员一时没把她认出来。

  芳契把三十六号贝壳粉红。婴儿淡蓝。象牙白的套装全部试过,一口气买下,经理端详半晌,不动声色地笑咪咪打招呼:“吕小姐。”

  芳契正在照镜子:修长的腿,配平跟鞋也就很精神,她把外套领翻起来扮小阿飞,只觉味道十足。

  她挽着大包小包满意地离开店堂。

  芳契没听到经理与售货员的对白。

  “那是华光公司的吕小姐?怎么年轻了十年?”

  “多问无益,科学昌明,有的是办法。”

  “但是以前的吕小姐好品味好气质好风度。”

  “现在也不错呀,出手阔绰,最受欢迎顾客。”

  “可是一穿那些衣服完全不像她了。”

  芳契当然不觉得,成熟的思想,配年轻的身体。得天独厚,她正为这个高兴。

  喝茶的时候,左边桌子的小生,同右边桌子的中生,都一起注视她,芳契笑吟吟,一点儿不以为杵。

  那两位仁兄几乎没过去请教芳名。

  芳契一直顾盼自若,直到听见背后的女声轻轻冷笑一声,哼日:“这种财来自有方的妙龄女子本市大概有三十万个,天天逛公司喝下午茶。”

  声线虽低,还是如油丝般钻进芳契的耳朵里。

  她怔住,面孔激辣辣红起来,不,她想申辩,我的财产全部由我双手辛苦赚得,你们误会了。

  她抬起头,看到对面玻璃屏风中自己的反映,顿时呆住,怎怪得人家误会,芳契只看见一个轻化的年轻女子,眉梢眼角带着踌躇志满的神情。刚才,还对着两旁的男士媚笑呢。

  芳契吓坏了自己,连忙低下头,随即付账离开那是非茶座。

  原来男人同女人看她,都是因为她姿态轻狂。

  一个人没有充分的理由而洋洋自得,多么幼稚,一个人即使有充分的理由而不知收敛,亦即时沦为肤浅。这是芳契的座右铭,今日她出卖了自己。

  芳契有点儿内疚,但像一切人一样,迅速原谅了自己。

  往回走的路还长着呢,这么早就欢喜若狂,到十六岁时可不就疯了。

  芳契沉一沉气,在车子倒后镜内打量自己,是,好多了,这才像样:板着脸,皱些眉头,挂下嘴角,这方是吕芳契的标准表情。

  奇怪,本来她可以毫无困难,一整天都用这个表情做人,现在皱着的眉头很快松开,下堕的嘴角又变成似笑非笑,乖乖不得了,怎么连性格都变了?

  车子一直向医院驶去,她答应高敏今天去看她。

  芳契实在疏忽了。

  她忘记换上旧时衣裳。

  她推开病房门,高敏正在看电视,芳契就这样穿着湖水绿贴身短裙子说:“高敏,你大好了。”

  高敏霍地转过头来,看到芳契,忽而指着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高敏,收声,你怎么了,我是芳契呀。”

  “妖精,你是妖精!”

  护士闻声推门进来,见到这种情形,马上伸手按住病人,然后严责芳契,“你,快退出去,不要刺激病人。”

  芳契有怨无路诉,只得悻悻退出。

  多年同事,没想到好心探病,落得如此下场。

  刚落寞地走到长廊,迎面而来的是几个华光同事,他们亦并无把她认出来,与她擦身而过;只有一个人,转头狐疑地看她一眼,然后咕哝说:“好短的裙子。”

  那是会计部的张姑娘,芳契想叫她,终于颓然放弃。

  芳契怕她也大叫妖怪,然后与众同事携手演一出三打白骨精。你别说,这年头,自命齐天大圣的人为数实在不少。

  到了大门口,芳契才大为震惊,没有一个同事认得她。

  这是否意味她会失去工作?

  不不不,华光机构讲的是效率,职员的外型当不应影响他的职位。

  但,芳契也得替老板着想,如果得力伙计的样貌忽然变成十七八岁模样,如何代表公司外出发言?

  罢罢罢,索性退休吧!

  芳契怀着万分矛盾的心情回到家中。

  电话一直响。

  是华光的同事找:“吕小姐,刚才你有没有到医院探过高敏?”

  东窗事发了,为着保护自己,芳契不得不说谎冤枉高敏:“我一直在家,高敏怎么了?”

  那边松一口气,“高小姐精神有点儿紧张,产生幻觉,医生说她需要好好休养。”

  “这几天我都不会有时间去看她。”

  “不要紧,有我们轮更,你好好放假吧!”

  芳契放下电话,呆在那里,她不敢再见熟人,看样子想不开始新生活也不可以了。

  吕芳契虽然只得关永实一个知己,并且认为已经足够,但蟟交朋友也是生活上必需品,失去他们,日子枯燥无味。

  芳契忽然发现返老还童需要付出的代价至巨。

  她怔怔沉思,但仍然抓住这个罕有的愿望不肯放弃。

  可以结交新的朋友呀,像光与影。

  此念一出,连她自己都苦笑,她能同他们看电影听音乐吗?她能同他们逛街游泳吗?况且,他们不知隔多久才驾临地球一次。

  大渺茫了。

  新的朋友?老朋友才是人的最大资产,俗称人生地不熟,可见陌生人比陌生的城市更难适应。

  叫芳契到什么地方去找回一班十年以上的老朋友?她连声叫苦。

  解释是极之痛苦的一件事,芳契不可能逐家逐户敲门,然后开始说:“你有没有听过三个愿望的故事——”只希望假以时日他们会慢慢习惯她的新外貌。

  小关的电话来了。

  “芳契,是你?不要为我守空韩,尽管出去玩好了。”

  “关永实,你嘴巴老实点儿好不好。”

  “不行,一老实反而一发不可收拾,届时你我都下不了台,你更要怪我。”

  芳契怔怔地。

  “你一向是瞌睡虫,扬言一生一世未曾睡足过,这几天你可以尽兴而睡了。”

  芳契心不在焉,“永实,你回来时我照旧接你飞机,我会穿你送的凯斯咪大衣,记住了。”

  “芳契,你没有事吧?”

  芳契挂上电话。

  她不再瞌睡,身体年轻力壮,蠢蠢欲动,大脑昏昏欲睡,不想动弹,情况怪异之极,活像武侠小说中形容的那种练功练得走火入魔的人,身体不受思想控制。

  她决定出去逛逛。

  真的,何必独守空韩,没有名堂。

  她挑了一间比较斯文的酒吧,叫一杯啤酒,不消二十分钟,已经有人前来搭讪。

  不是那人想做生意,就是误会芳契想做生意,要不,就以为在这种地方,一男一女可以做朋友。

  真尴尬。

  来者是个极年轻的男孩子,最多只有二十岁。

  芳契不相信她的眼睛,穿着浅蓝色牛仔裤的他扔一扔手中的皮夹克在她对面坐下。

  他朝她笑,雪白的牙齿似一只小兽,他说:“我喜欢你。”

  一向活在现实生活中的芳契觉得这像是一篇老女对少男恋爱言情小说中陈腔滥调的开场白,她实在受不了,瞪着少男。

  “你好吗?”少男问。

  “你几岁?”芳契的语气如教师质问学生。

  “十九,”他笑,“你呢?你大约二十三四五岁吧,不要紧,我喜欢同年纪较大的女性做朋友,小女孩,”他做一个不屑的表情,“棒棒糖,小白袜,没意思,把她们留给脏老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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