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站在书房门口静悄悄呆一会儿,轻轻的来,轻轻的走,一晃眼玻璃橱门上已消失她的影踪,一切不过像罗四海的幻觉。
转眼间一年过去。
玻璃橱门中的沁菲亚柯德唐长高了,却没有胖,两只猫儿眼似两颗宝石,她喜欢穿白色的衣裳,看上去更加像小仙子。
但是罗四海始终没回过头去同她说话。
他太懂得自己的地位了。
一年下来,四海已可用简单的英语写下日记。
他的收支、他的感情、他的见闻,都记在一本简陋的簿子里。
柯德唐笑道:“四海,你知道什么,这或许是温埠建铁路期间,唯一的华人文字记载,好好保存它,将来会有用。”
四海也笑笑。
将来子孙如果有好日子过,谁还愿意叫他们重温过去苦梦,假使没有出头的日子,生活可能比祖先在日记中记载的还要惨,又能从那些文字中学到什么?
柯德唐说:“四海。我在温埠的合约快要完成了。”如释重负。
“恭喜你,柯先生。”
柯德唐沉着地告诉他:“四海,在这四年期间,因为华工工资廉宜,我替铁路局省下巨款,即使如此,政府还自渥太华派工程师来监视我,我并非一个受欢迎的角色。”
四海说:“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树大招风。”
柯德唐把这四个字咀嚼一会儿,“呵,太有道理了,”他很高兴,“是孔夫子说的吗?”
“不,只是一句成语。”
柯德唐说下去:“合约完成后,我会回渥太华老家住,做些小生意,你愿意跟着我吗?”
四海沉吟,其实他心中早有主意。
跟着柯德唐,不过是个家僮,日后连管家的身分都攀不上,不如在外头自生自灭的好,华人地位虽然不高,但关上门,至少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不必先生长夫人短。
于是他婉转他说:“听说渥太华的天气更严寒。”
柯德唐当下明自了,他笑笑说:“四海,相信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温埠糖业大王班治文罗渣士是我好友,我会托他照顾你。”
“谢谢你,柯先生。”
“四海,不必客气。”
在得胜洗衣,他是他自己的老板。
那一夜,有华工找上门来。
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罗四海?”说的是奥语。
“系,我系罗四海。”
那人自口袋摸出一封已经团得稀绉的信,“罗四海,你愿意付十块钱来换这封信吗?”
四海讶异,“什么信值十天的工资?”
那粤人咧开嘴笑,“你舅舅陈尔亨说是你母亲的信。”
四海一听,连忙伸手,“值,值,把信给我。”
那人接过钱,笑嘻嘻走了。
四海把信压在手掌中,鼻梁骨如中了一拳,酸涩不已,他颤抖着手折开信读。
“吾儿四海如见……”才看第一句,豆大眼泪炙热地滚下脸颊。
近三年来,他第一次得到家人的音讯。
舅勇总算不负所托。”
他母亲告诉他,乡间生活还算过得去,叔伯们自四海离家后,多少生了点善心,颇肯接济孤儿寡妇,弟妹们身体健康,十分听话云云,她叫他不必牵挂,还有,他托舅舅带的三十元,也已收到。
三十元!四海明明给了一百元。
陈尔亨死性不改。
他躲在一角,把家书读了又读。
他的黑人伙汁同红人伙汁说:“老板怎么了,拿着一封信,先是哭,哭完又笑,现在又抹眼泪。”
红人答,“让他去,他还是个少年人。”
“他们家乡也流行早婚,已到娶者婆的年龄了。”
“温埠没有支那女人,如何娶妻。”
黑人吱吱笑,“白人怕有色人繁殖,他们说“像老鼠一样,一下子生满屋。”
红人喝一口酒,“是,所以他们想杀尽我们的女人。”
四海终于读完了信。
那一夜,他辗转反侧,灵魄似蠢蠢欲动,要飞脱他的躯壳,返回家乡。
第二天,做起工来,特别够力气,虎虎生劲,生活似比往日更育意义。
下午,阳光好,四海兴致勃勃,拿起锅铲,表演一度纱杂碎。
伙计们诧异了,“老板,没想到你还有这一度散手,这碟菜好吃过维多利唐人街厨子的手艺。”
四海受到称赞,不禁飘飘欲仙,做老板就是这点好,永远不愁寂寞,至少有伙计忠实捧场。
四海几乎在该刹那已决定进一步努力工作,扩张营业。
这时,四海看到踢牛脸上露出讶异之色,明敏的他立刻知道身后有人,正欲回头,双目已被轻轻蒙住。
四海鼻端嗅到一阵熟悉的玉簪花香,他激动起来,“翠仙姐!”
“四海,你好精灵。”那双软软玉手放下来。
四海转过头去,悄生生站在他身后的,正是何翠仙。
翠仙完全改了妆扮,头发梳住脑后挽个,洗尽铅华,一张脸却反而更加晶莹秀丽,只穿件深色袍子,笑嘻嘻,怎么看,都仍然是个美女。
四海高兴得了不得,大胆问:“庞大哥呢?”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只听到哈哈一声笑,那高大的身型进门来,正是庞英杰。
四海大叫:“想煞我也,庞大哥,”
扰攘半晌,才坐下来谈正经事。
“庞大哥,你可是特地来看我?”
庞英杰答:“第一件事,先来见见你,同时,把翠仙放在这里住两日,由你照顾她。”
四海提心吊胆,“你往何处去?”
“我到维多利去。”
“干什么?”
“调停。”
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维多利有何大事?”四海纳罕。
“还不是为着人头税,叫人一时如何筹得出那笔款子,此刻维多利所有中国人的店铺统关上门不做白人生意,洗衣店、杂货铺、小贩全部停止营业,还有,佣工也都病倒,有人叫我去看看真实情形。”
四海沉吟,“我可要作出反应?”
庞英杰笑,“说不定你就得即时表态,否则立场不明,有得你搞的。”
“嗯,想乖机推倒我也说不定。”
“四海,人的心肠弯弯曲曲,你总算明白了。”
“是呀,”四海感慨,“他们赶着洋人叫大人,是和睦相处,我叫一声先生,即是奴才。”
翠仙忽然笑道:“四海,你洗衣店的生意敢情不错。”
“你怎么知道?”
“暖,难怪有人想扳倒你,树大招风呀。”翠仙笑不可仰。
“翠仙姐净会取笑我。”
这时庞英杰才说:“四海,你干得出色。”
四海忸怩,“不过是个腌攒的小生意人。”
翠仙这时站起来,轻轻伸个懒腰。
四海才看出苗头来。
翠仙已经怀孕,腹部隆然。
四海惊喜,“庞大哥,恭喜你。”
“四海,夏天你就做舅舅了。”
“是,是。”
这时,有人找庞英杰,他出去与来人说话。”
翠仙这才笑道:“你这个舅舅,莫像那个舅舅才好。”
四海忽然说:“我舅舅对我不错呀。”
“你这孩子,在你眼中,没有坏人。”
“有,怎么没有,许多外国人就挺坏。”
“四海,站起来我看看。”
四海站起来。
“哗,”翠仙说:“比我高一个头了。”
当年他背她爬绳梯上船逃难,他不过同她差不多高。
“翠仙姐,且莫说我,你怎么样?”
“我?我很好。”翠仙一直笑咪咪。
“会不会回温埠住?”
“暂时没这个打算,我们随铁路走,一步一步向西移,等到整条铁路贯通,会在西边大埠多伦多落脚,我还有些老本,开一个熟食档,想必可以过活。”
“翠仙姐,你真能干。”
翠仙收敛了笑容,“我同他,”指庞英杰,“都是亡命之徒,既然回不去了,也只得想办法在这里生存,我已买下户籍,取到身分了。”
四海点点头。
“四海,你是自由身,你不妨回乡娶妻。”
四海低下头。
“咦,你有什么伤心事?”
四海不语。
“假如缺钱用,我这里有。”
“明年吧,明年我会回去。”
庞英杰回来了,“姐弟谈些什么?”
翠仙仍然满面笑容转过头去,“谈做生意呢。”
四海讶异,他发觉何翠仙在庞英杰面前。却还戴着保护罩,或是说得难听点“面具”,只有对着四海,她才真心真意说真话。
第二天一早,庞英杰与同伴渡海到维多利去。
翠仙一早起来,四海比她更早,已经炖了鸡汤侍候姐姐。
翠仙感动得双眼红红,嘴里却说:“外国的鸡不好吃,一早宰好,不比我们,活杀活吃,够鲜味。”
四海对外国人的厨房最熟,“他们只讲吃饱,其实也够好了,我们那么懂吃,却有许多人吃不饱。”
饭后翠仙巡店,伶俐聪明的她立刻指出许多可以改良的地方。
四海有感而发,“翠仙姐,你若多读几年书,可以做女宰相呢。”
翠仙失声笑,“长得高大是一件事,说话却孩子气,我哪里行,不过在多伦多那样的大埠,真有女子读书考状元。”
“翠仙姐,我觉得外国人办事真有办法,女子与孩子都不用吃苦,这一点我衷心佩服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