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不语。
“我想念香港,我的客路比谁都广,谁不知道香港有个何翠仙,我何止认识一两个爵爷。可是火枪嘭的一声,我的梦就粉碎了,不得不跑到这种腌攒地方来……”她用手掩着脸。
四海怕她哭。
正想温言安慰,她却放下了手,盈盈地笑,“啊,四海,这都是命。”
四海又放心了。
这时庞英杰匆匆进来,他来还钱,“四海,兄弟们凑的分子,都说不能叫你付。”
一时没把男装打扮的何翠仙认出来,又说:“四海,今晚我要出发到那鲁镇去看地盘,此去要一两个月,你自己保重。”
“庞大哥,”四海说,“那鲁镇那么远,也干你事?”
庞英杰笑,“铁路到哪里,我到哪里,那怕铺到交技利。”
他一转身,不提防看到一双关注的眼睛,他呆住,这不是何翠仙的猫儿眼吗?”
他缓缓别转头,戴上帽子,朝她颔首,一声不响离去。
庞英杰走了很久,何翠仙才说:“那流氓……”
连她自己都觉得口不对心,气势虚弱,说不下去。
四海早已看出瞄头来。
他走到一角,取起衣裳逐件折好,一边自言自语喃喃说道:“去交技利就去交技利好了,庞大哥那样宽的肩膀,什么担待不起。人一走,就错过机会。”
洗衣场内一片静寂,针落在地下都听得见。
四海见没有回音,又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眼看绝路了,却又碰到这样难得的一个人,跟了去,从此落地生根,倒也是好事。”
又是一片静。
过了不知多久,何翠仙张了张嘴,四海以为她要骂他,但是没有,她的嘴又合拢。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嚅嚅说:“四海,你真认为如此?”
四海点点头。
何翠仙悲哀了,她垂下头,“可是,你看我,四海,我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时四海斩钉截铁地道:“翠仙姐,你与庞大哥在我心目中,一般高一般大,一分不差。
何翠仙喜悦地又说:“四海,你真认为如此?”
四海又颔首。
“我回去想想。”
“庞大哥的营房就在前边。”
翠仙出去了。
四海内心,有一股跳跃的喜悦。
第二天,他去瓦斯镇找何翠仙,只听她的姐妹说:“嘿,你说奇不奇,她昨夜收拾细软只说要到一个地方去见一个要紧的人,个多月才回来。”
四海笑了。
何翠仙会有办法的,如果她对异性浚有办法,还有谁有办法,四海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那夜,四海早早休息。
天气转冷,听说到了冬天,全地结冰,要生火取暖。那一夜,四海额外怀念母亲。
即将天亮之际,四海听到木屋外有异声,他耳聪目月,立刻自阁楼爬下,手持铁枝,出去视察。
一开门,只见一血人滚进门来。
呈海连忙丢了铁枝去扶起他,看清楚伤者面孔,正是他舅舅陈尔亨,他的左耳已被割掉,血流如注。
四海心中有数,吃他那口饭,自然不免得罪人,这次仇家出手了。
只见他胸口还有两个刀伤的窟窿,血汨汨冒出。
四海唤醒伙计,把他抬入屋内。
踢牛一看,咧齿笑,“伤口没刺透内赃。”他有上方止血。
四海一颗突突跳的心总算自喉咙咽下胸腔。
陈尔亨双眼翻白,作不了声,已经昏迷。
他们把他扛到阁楼上边去休息。
天一亮,四海便出发到柯家去讨药。
黑人管家出来问:“支那童,你找谁?”
“我想见柯太太。”
“夫人没有空。”
“请告诉夫人,有关人命。”
管家好心,她知道华人的苦处,“我试试替你通报。”
那时,温埠已经开始日日下雨,颇有寒意,清晨,天膝亮,雨声嘀喀,四海的思潮飞出去老远,回忆到孩提时期,在江南家乡的春天,也朝朝下雨,他与弟妹,总乘机赖在床上不起来,直到父亲拿着板子前来,假装要打。
四海双目润湿。
他听见脚步声,连忙抬起头来。
是柯德唐太太,她说:“果然是四海,是谁受了伤,我可否看看他?”
“夫人,我恐怕那是可怕的伤口。”。
“相信我,我见过更恐怖的伤势。”
“他在洗衣场,地方腌攒。”
“我找到药箱即同你去。”
四海没想到她会那么好心。
事不宜迟,他随即与柯太太出发。
柯太太有秀丽的棕发与蓝色玻璃眼珠,态度和蔼可亲,路上闲闲问四海:“你多大了?”
“十五岁,夫人。”
“什么,”柯太太讶异,“只与沁菲亚一样大?”
四海不语。
“可是你已经是一家洗衣店的老板了,听说你还替人客补衣服?”
“是,夫人,改短、接长、织补、旧换新、染色,什么都做。
“旧换新?”
“是,夫人,穷人买不起新衣,三件旧衣补一点钱,可以换新的。”
“那你岂不是要蚀本?”
“不,夫人,旧衣补妥洗干净后便宜些卖给更穷的人,可以赚些微利润。”
“你很能干哟。”
“但我愿望并非如此。”
“我可以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吗?”
“夫人,我想进学堂读书写字,我想知道这个国家的历史,还有,火车倒底如何开动,以及天气何以诸多变化,听说这一切一切,书本里都有解释。”
柯太太点点头,“四海,你有志气。”
四海不再言语,他挂住受伤的舅舅。
柯太太提着药箱爬上阁楼,出乎她意料之外,得胜洗衣铺里外都十分整洁,她深呼吸一下,咦,没有异味,工人都穿着一式的蓝布制服。
她讶异了,这个小小华童,可能是管理科天才呢。
伤者躺在木板上,全身血迹斑斑。
柯太太替他检查过了,轻轻告诉四海:“你的朋友不会死,不过很有点麻烦。”
她替陈尔亨洗净伤口敷药,并且留下几颗药丸,然后告辞。
四海坚持送她回府。
柯太太笑,“四海,你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中国人。”
那夜,陈尔亨缓缓醒转,雪雪呼痛。
黑人赫可卑利对四海说:“那老千醒了。”
四海轻问:“你叫他什么?”
“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老千、骗子、赌棍。”
可是他终于付出了代价。
踢牛告诉四海:“白人的药,怪异、诡秘,服下之后,新肉即生。”
四海嗯的一声。
过几日,柯太太又来替陈尔亨洗伤口,并教会四海包扎,陈尔亨已可斜斜靠着喝牛乳。
老陈嘴巴喃喃咒骂,从未停过。
连赫可卑利都叹道:“你那舅舅,真是奇人。”
第八章
四海比以往更辛勤工作。
当陈尔亨可以柱着拐杖站起来的时候,下雪了。
四海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鹅毛大雪,连日连夜,落得膝盖深。
华工告诉他,爱莫利与耶鲁的雪更大,根本无法开工,实在等钱用,拼命上,有人冻死在工地上。
四海与干货商接上头,买了些冬衣,廉价转售给华工,工人们路经得胜洗衣,推门进来,“老板,尝口茶,暖一暖”,全部冷得佝偻,鼻子嘴巴呼噜呼噜,手脚生满冻疮。
传说有人实在冷不过,自雪地回来,倒盆热水浸浸脚,足趾一遇热水,一只只脱落。
四海劝喻他们穿羊毛衫,皮鞋,“入乡随俗,只有西人的衣服才抵抗得了寒气。”
北国的冬天永远苦。
可是华工仍然一批批涌至。
旧面孔捱不住,由新面孔顶上。
一日晚上,四海等陈尔亨酒醉饭饱,温和地与他说:“舅舅,有件事同你商量。”
“有话说吧,爽快些。”
“舅舅,你不如回家走一转。”
陈尔亨有点心动,不作声。
“只要不回香港,不会有事的,你到上海好了。”
陈尔亨自鼻子哼出来,“我没盘川。”
“回到镇海,同我妈说一声,我还好,就可以回来了。”
“那多好,她生了个发财儿子。”
“我打听过,有船肯载你回去。”
陈尔亨怔住,“你有船票?”
四海微笑,“这种小数目,我还拿得出来。”
陈尔亨怪叫起来,“好小子,你真的发了财?”
四海不作声。
由踢牛做中间人,他自红人处买到优质皮货,转售给白人,他的英语流利,手法殷实,不虞没有生意。
陈尔亨悻悻然,“好哇,外甥发财,舅舅捱穷。”
四海说下去,“另外有点钱,你替我带回去给我妈。”
陈尔亨双目发亮“一定,一定。”
四海轻轻抓住他衣襟,“你保证要交到她手中。”
陈尔亨叫起来,“你不相信我?你不把我当舅舅,你不想想,你妈是我什么人!”
四海逼视他,看穿他的心。
陈尔亨见到那双清晰明亮的眼睛与抿得紧紧的嘴唇,忽然噤声,他发党外甥已经成人,这些日子来,四海不单长高了大半个头,且已精通世事,什么都瞒不过他。
陈尔亨终于说:“我保证送到她手。”
四海放开他。
老陈心有不甘,“但是我不保证海上有强盗船,上天降落风暴,我会大病一场,鸣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