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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海一怔,没料到那刁蛮的小姑娘会有一个慈悲为怀的母亲。

  他不再仇视沁菲亚柯德唐。

  四海低下头,侧一侧肩膊,想找路回家。

  谁知有人拦住了路。

  “支那人,让开!”一声娇吆。

  何太大连忙叫女儿噤声。

  这就是怨家路窄了,柯德唐母女不知怎地,已经站在他面前。

  四海学着洋人那样除下帽子,正眼不看沁菲亚,只对柯太太鞠躬,“夫人,你先走。”

  柯太太有点意外,“谢谢你。”拉着女儿疾走。

  沁菲亚犹自回过头来瞪着四海。

  四海讶异,面孔长得那么好看,心肠却如此凶恶,何故?

  看年纪,沁菲亚应同包翠仙差不多,呵,四海叹口气,抬起头,那个翠仙。

  如今想回头,收拾衣服离家那一幕,已好似是前世之事了。

  翠仙早已嫁了人了。

  回娘家探亲的时候,不知有没有到那面墙下去等小朋友的音讯,抑或,早已遗忘少女时期的玩件。

  四海是那样想念她,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孩子。

  有钱使得鬼推磨,果然,在何翠仙的指使下,三个洋鬼子上门来为得胜洗衣铺装修门面。

  这是镇内第一间门面有字号的洗衣店。

  翠仙还替他雇了两个伙计。一个黑人,一个红人,均年轻力壮。

  四海有意见:“为什么不照顾自己人?,,

  翠仙摇摇头,“四海,你不懂那么多,请华工,你着说他两句,他便怪你摆老板架子,你对他有礼,他便坐大,很难管教。”

  “可是庞大哥管十个人,此地华工都听他的。”

  一提到这个人,何翠仙便恶向胆边生,柳眉倒竖,厉声问:“四海,你倒底听谁讲?”

  四海一叠声应:“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翠仙犹自生气,“他有枪有鞭,你有什么?”

  四海实在忍不住,“翠仙姐,庞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翠仙一顿足,走了。

  可是四海内心隐隐纳罕,她那么恨他,何故?

  恨一个人,是需要些力气的。

  日子过得快,四海聪明伶俐,很快说得一口英语,文法造句不大正确,可是已足够表达意思。

  说也奇怪,他十分有生意头脑,又会动脑筋革新,洋人怕中国人的洗衣脏,因为目睹工人嘴里含水喷到衣服上熨,四海设法找了喷壶来,免用嘴巴。

  开一爿小小洗衣店也不容易,自然有人登门勒索生事,但是四海一则沾庞英杰的光,二则,何翠仙也照顾他,小小罗四海居然赚到利润。

  他想把利钱存到银号去。

  翠仙沉默一会儿说:“他们不受支那人做存户。”

  “钱又不分黄同白。”

  “权且忍耐,有一日,他们会为黄人开银号。”

  “几时?”

  何翠仙说:“决了。”

  四海忿忿不平,“快是什么时候,一百年还是二百年?”

  翠仙有信心,“当你的孙子赚大钱的时候。”

  四海不禁大笑起来。

  翠仙却悠然,“四海,时间过得不知多快,我们终有那一日。”

  “算了,我只不过想吃饱肚子。”

  “四海,切莫气馁。”

  四海看着何翠仙,她学西洋女时髦打扮,头发上插条长长羽毛。每次笑,羽毛便轻轻颤动,头上似停着一只鸟,随时会振翅飞走。

  他从没问她,她可有嫁给那荷兰人,从荷兰,又如何来到温埠,他不想知道。

  他去过瓦斯镇探望她,大屋有好几屋高,乐师弹着琴,挣挣琮琮,婢女捧着各式饮料招呼客人。极之热闹,她生活究竟如何,四海也不想深究。

  正如他不想母亲知道他目前的境况,

  他熨得满手起泡,尚未痊愈就浸到水中擦洗,一块一块烂肉永远出水,他见了人,不敢伸出手来,怕人嫌赃。

  一日,随庞英杰去柯德唐家做翻译,他又见到了柯太太。

  柯太太一声不响,转入屋内,稍后取出一小盒药膏,轻轻同他说:“晚上睡前擦这个,好得快。”

  四海默默接过药膏,放进口袋、一直捏住宅,直到盒子发熨。

  四海那日的翻译内容如下:

  庞:“柯先生,即使不是为着华工着想,为着你们的健康,也应照顾到我们的医药问题,许多病都会传染。”

  柯:“六合行在爱莫利镇的代表李顺答应负责这个问题。”

  庞:“李顺推搪。”

  柯:“恕我无法干涉。”

  庞:“我恐怕疫症会得蔓延。”

  柯:“不必虚惊,去年传说华工传染麻疯及天花,还不是一场谣言。”

  庞:“柯先生——”

  柯:“严寒快要来临,你教手足设法过冬是正经。”

  谈话到此为止。

  庞英杰无功而退、

  柯德唐随即与一班同胞出去了。

  四海没见到柯小姐。

  庞英杰随即接到消息,枫树岭那边有工人出了事,又匆匆赶去。

  那夜,临睡之前,四海在阁楼上用柯大大的药膏细细把伤口搽了一遍。

  他看到红人伙计悄悄溜出洗衣店。

  四海好奇心强,尾随在他身后。

  红人也机灵,发觉了,转过头来,拍拍胸口,“四海,朋友。”

  四海也笑说:“踢牛,朋友,深夜,到什么地方去?”

  踢牛手中挽出一个包袱,他恭恭敬敬把它放在地上,小心翼翼打开,四海看得有点心惊,不知布包中会滚出什么东西来。

  只见踢牛小心揭开包裹,四海踏前一步,噫,他讶异,是一顶美丽的羽冠。

  踢牛将它缓缓捧出,庄严地带在头顶,“踢牛,一族之长。”

  那顶雪白绣珠的羽冠使踢牛看上去与平时好比判若两人,四海从来不知踢牛原来是酋长,不禁刮目相看。

  “你的族人呢?”

  “全遭白人杀害,土地,牲口,都叫白人抢走。”

  “啊。”

  踢牛声音悲凉,“一族之长,现在替黄人洗衣铺打工。”

  四海见他说得有趣,忽然想笑,却又不敢,只得低下头。

  踢牛说下去:“月圆之夜,踢牛到空地舞蹈,祈祷,盼上苍庇佑。”

  四海说:“那你去吧。”

  “黎明,踢牛自会回来。、

  “祝你幸运。”

  第二天一早,踢牛携着他珍贵的羽冠包袱园到洗衣店,而四海发觉柯太太的药膏真管用,伤口缩小边沿结痂,众人又开始操作。

  黑人赫可卑利对四海说:“老板,你赚了钱,可以回乡下,你真幸运,我们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四海讶异,“你没有家乡?”

  黑人抬起头,“我在此出生,我父亦在这里出生,我祖父被白人掳拐,远渡重洋,卖作奴隶,爱比林肯释放黑奴,我们营生仍苦,永远回不到家,因我不知家在何处。”

  这时踢牛忽然说:“白人,蛇舌,吞噬一切。”

  四海早已深觉白人厉害,至今又有深一层认识。

  那天黄昏,庞英杰来探访四海。

  四海已知道那朝枫树岭事故。

  有商名华工不知何故突然发难,殴打白人工头,被抓起来,关进牢里。

  “其余数十名同组华工手持斧头、泥铲、锄头,硬是包围了简陋的监牢,要求放人,否则发誓推倒监牢,白人见人多,无奈只得放掉那两个中国人。

  庞英杰赶去,摆平了这件事。

  他说:“我告诉手足,那两位兄弟的确有错。”

  四海问:“那两个人呢?”

  “在我游说下,他两又回到监牢去接受处分。”其余手足呢?”

  “气平了,也就愿意复工。”

  “倒底是什么纠纷?”

  “有人骂人是梳辫子的猪猡。”

  四海沉默半晌,“我们可是猪猡?”

  “当然不是,可是捱骂之后,出手伤人总也不对。”

  四海深深叹息,“我想家,我想回家,在家,即使捱骂,我不会悲哀。”

  “我懂得你的意思,四海。”

  说到这里,庞英杰忽然咳嗽一声。

  四海讶异,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四海,两位兄弟,每人判罚款十六元。

  四海即时明白了。

  他立刻解开贴身马甲口袋纽扣,掏出纸币,数给庞英杰。

  庞英杰十分豪爽,“我叫他们向你道谢。”

  四海双手乱摇,“不不,千万别,不用说到我,这是小意思。”

  庞君笑,他策马而去。

  何翠仙不知恁地知道了此事,破口大骂:“三十二块钱,他妈的我兄弟要洗熨多少件衣堂才赚得了三十二块?就此叫那郎中哄骗了去,真不甘心。”

  四海只是陪笑。

  “你!你这样乱阔绰,一辈子返不了家乡。”

  四海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这种诅咒,抗议道:“翠仙姐。”

  “你这个蠢人,荷包襟牢点你会不会,以后钱全交给我,我替你收着。”声音低下去。

  她想到她自己,爱吃爱穿,又喜买时髦衣裳胭脂水粉花露水,还得雇保镖佣人,在这种小镇,收入同在香港,真是没得比,幸亏会得钻营,不然,何尚有余。

  她气馁了,“四海,我想家,你想不想?”

  四海故意说:“我现做老板呢,家有什么好?”

  “可是我回不去了,你看我双手,四海,夜夜我都做噩梦,指缝有血滴下,四海,我杀了罗便臣,我一辈子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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