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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罗四海约了什么人在那里见面,为安全起见,他带着枪。

  四海轻声问:“枪用来对付白人?”

  庞英杰摇摇头,“红人。”

  四海没见过红人,想像中他们面孔一如关公那样血红。

  “红人最凶狠的一族叫苏族,已叫白人赶尽杀绝,只剩酋长坐着的牛率领着若干部下逃到洛机山北部出没,为防万一,工头都配枪。”

  “坐着的牛?”

  “那是他们的名字。”

  “听说红人喜活揭人的头皮。”

  “现在也不那么野蛮了,此刻他们非常潦倒困苦,十分嗜酒,打猎度日。”

  “好像只有白人挺得意。”

  “嗯。”

  “白人之中,又数英国人最厉害。”

  庞英杰讶异,没想到罗四海观察力那么强。

  他点点头,“不久之前,这一大片土地,也属于英国,如今加拿大独立了。”

  “独立?谁做皇帝?”

  “不叫皇帝,叫首相。”

  “宰相?”

  “差不多。”

  可是四海起了疑心,“无论他们叫什么,实则上,都是皇帝吧,他们最终还是想做皇帝吧。”

  “不不不,在外国,首相是首相,这位麦当劳,由人民选出来。”

  “你选过他?”

  “黄人不能选首相。”

  “看,我说其实还不是皇帝。”

  庞英杰叹气。

  四海忽然老气横秋,“宰相也好,皇帝也好,最要紧让老百姓吃饱。”

  庞英杰指一指,“前面就是铁索桥。”

  桥并不是很长,由山谷一头通到另一头,窄窄地,可容二人擦身而过,两边均有扶手,十分坚固,可是谷下万丈深渊,谷边瀑布飞射而下,四海有点目眩神驰。

  庞英杰问:“你约了谁?”

  “我姐姐。”

  庞英杰一怔,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此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冷冷声音:“有什么好听的笑话?”

  四海欢欣兴奋地大喊:“翠仙姐!”

  庞英杰猛地抬起头,他久闻何翠仙艳名,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面,只见暮色下树影中站着俏生生的一个人儿,雪白鹅蛋脸儿,透明的猫儿眼,身量极高,一头棕色卷发,分明是一个西洋美女。

  此刻她且不理会庞英杰反应,一步踏前,“四海,你来了。”声音哽咽。

  她紧紧握住四海的手。

  庞英杰这才给她一分尊敬,谁说欢场女子无真心,该刹那何翠仙真情流露。

  “翠仙姐,你来过几次?”

  “这是我第二次来了,上个月我等到天亮。”

  “翠仙姐,我刚刚到,翠仙姐,我舅舅呢?”

  这下子轮到何翠仙自鼻子里哼出声来。

  “舅舅怎么样?”

  “他,他好得不得了,不消你牵挂。”

  四海放心了,他到此际才有空打量何翠仙,只见她披着件黑色丝绒长披风,仍作西洋打扮,美艳得宛如林中仙子。

  “翠仙姐,教我讲外国话。”

  “且不忙这些,四海,我现在不叫翠仙了。”

  “叫什么?”

  “叫翠茜亚。”

  “翠仙呀?”四海摸摸头皮。

  翠仙笑,“不得胡说。”

  谁知身边又一声冷笑。

  翠仙忍无可忍,“四海,这老粗是谁?”

  四海忙道:“这是我朋友庞英杰。”

  何翠仙斜眼睨着庞君,话却好像是说给四海听:“外头不知多少混混自称英雄豪杰,你莫上他们当,许多人自称是你的朋友,到头来拐了你去卖。”

  四海怕庞君误会,急急解释:“翠仙姐,庞大哥真心照顾我。”

  翠仙恼怒,“装得不像,焉能骗得你入壳?”

  可是庞英杰一点也不生气,何翠仙的激将法失效。

  “你此刻在何处食宿?”总算言归正传,

  “我同朋友一起,在一间洗衣铺作息。”

  “明日我来看你,为你添些衣物。”

  “舅舅在哪里?”

  “白天睡觉,晚上在赌场。”

  “他还在赌?”

  “啊四海,你有所不知,他翻了身子,虽然仍是赌,他现在身为赌场老板。

  “嗄?”四海大吃一惊。

  “趁温埠筑铁路,龙蛇混集,陈尔亨还不乘机混水摸鱼。”

  四海忽然咧开嘴巴笑了,都活下来了,且比从前更有办法。

  何翠仙告诉他:“我家在瓦斯镇,门牌三0八号,你住哪里?”

  四海报上住址。

  “什么,那一带同猪栏差不多。”翠仙皱上眉头。

  四海却说:“不,翠仙姐,我心满意足。”

  翠仙叹口气,“我要走了。”

  她吹一下口哨,有人自树荫中牵出两匹马来,那人用彩巾裹头,皮子漆黑,是一个黑人少年,年纪同四海差不多,身子扎壮,比四海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见他蹲下,双手叠在一起,给何翠仙双足踏上去,翻身上马,侍候完主子,他敏捷地跃上另一匹刀,两匹马一前一后的去了。

  四海松口气。

  “庞英杰到这时才开口,“放心了?”

  四海点点头,难怪都说年轻貌美的女子最最有办法。

  四海猛地想起,“英国人……”

  “那不过是一个低级军官,你们躲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何以见得?”

  “这一两年涌进温埠的华工实在太多,无法逐一辨认。”

  四海点点头。

  该夜,返回洗衣场,有人在门口等他们。

  庞英杰认得那人是中医老赵。

  那老赵迎上来,“王得胜不行了。”

  庞英杰十分镇定,“今夜?”

  老赵摇摇头,“明日中午。”一如神算。

  四海对生离死别尚未习惯,鼻子发酸。

  “他同我说,他储蓄了好几百块钱……”

  “我会设法找个可靠的人替他带回乡下去。”

  “他还不晓得自己的事。”

  庞英杰看四海一眼,“你陪他这一晚吧。”

  四海一怔。

  “你怕?”

  四海摇头,“不,我不怕。”

  他推门进去。

  王得胜躺在被褥堆中,还没接近他,四海已嗅到一股极难闻的气味。

  王得胜是苏醒的,“他们走了?”

  四海喂他喝水。

  王得胜的脸在微弱的灯火下宛如一具骷髅,四海忽然明白什么叫做油尽灯枯。

  “小兄弟,这问作坊,就送给你了。”

  “你说些什么。”四海不敢看他。

  王得胜忽然笑了,“人是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总有点数目,小兄弟,我来不及娶妻生子了、过年过节,你替我点一支香,拜拜我。”

  四海装作没好气,“决休息,别乱讲。”

  王得胜静下来。

  四海只当他睡了,过一会儿他却嘟嘟囔囔地哼起小曲子来。:“啊,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冬日凋零。”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睡着了。

  再也没有醒来。

  第七章

  中医老赵算得很准,中午,不迟不早,四海承继了那间洗衣坊。

  在那种蛮荒的,只讲究生存的地方,死亡并不会带来太大的悲伤。

  同一天内,山泥崩泞,活埋两名华工。

  翌日,富利沙河有船沉没,一名华工没顶。

  再过两日,一条枕木自高堤滚下,一名华工走避不及,压毙。

  但是当地的世纪报却这样公布:自六月十五日以来,铁路上并无死伤。

  很明显,没把华工计算在内。

  翠仙来看四海,她那日作男装打扮,头发压在帽子底下,一进门便拧住鼻子,对黑男仆说:“高利活,这种地方连你都不要住可是。”

  翠仙又对四海说,“我替你雇两个工人,还有,这里搭一个阁楼,你在阁楼上睡,比较干燥,那边整几个架子出来,湿衣服挂上边,窗户挖大些,光亮点,大门前装个柜台,那才像一爿店,门外挂一个招牌,叫什么。叫四海洗衣可好?”

  “不,”四海说:“叫得胜洗衣。”

  翠仙一怔,才点点头,“四海,你就是这点好。”

  “翠仙姐,你对人才没话讲。”

  翠仙的声音低下去,变得十分温柔,“我对你不一样,我讲过要报答你。”

  她轻轻握住四海的手。

  半晌才说:“高利活,把我买的衣裳给四海。”

  四海自黑仆手上接过一大叠新衣物,诚恳他说:“谢谢你,高利活。”

  高利活笑了,露出雪白牙齿。

  翠仙说:“我明日就叫人来开工。”

  那天晚上,四海见到了舅舅。

  四海无法不笑。

  陈尔亨在一间简陋的木屋内开赌档,灯光通明下他蹲在长木台后面,嘴巴不知嚼些什么东西,一边吆喝:“鱼虾蟹,买定离手!”

  他的客人华洋杂处,一个个铜板那样下注,已足够使陈尔亨衣食不忧。

  老陈猛地抬头,看到了外甥,他朝四海挤眉弄眼,表示春风得意,四海知道他走不开,悄然离开赌档。

  一出门,就碰到熟人。

  是那位沁菲亚柯德唐小姐。

  她穿着一袭粉红色碎花衣裙,淡黄的头发上绑一只同色大蝴蝶结,雪白的小面孔,看上去真似朵花一般秀丽,四海有点自惭形秽,闪在一旁。

  柯家住在西边的山上,高高在上,怎么会到这种地区来?

  立刻有人解答了四海的凝团。

  “没想到外国人会那么好心。”

  “可是也有条件的,叫我们不要拜祖先,叫我们信耶稣。”

  “不管他了,你看她,硬是医好了孙小三。”

  “小三真幸运,都没有进的气,被扔在路边,柯夫人拣了他回家,居然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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