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英杰笑着介绍说:“我表弟。”
柯德唐说:“欢迎到温哥华。”随即带着女儿进屋去了。
老王犹自抱怨,“你这小家伙,怎么一张嘴就同人吵架?”
“她骂我猪猡。”
“管她说什么,我们又不用一辈子服侍她,赚够了钱,回家去娶老婆生孩子,届时,她叫我皇上我也不理。”
庞英杰呵呵笑,“这的确也是办法。”
四海掩不住兴奋,“庞大哥,别来无恙呵?”
“托赖,四海,你长壮了。”
庞英杰看着他,“我们看看怎么办。”
“还有,”四海大着胆子说:“我肚子饿。”
“先吃饱再说。”
外国人的肉肠面包以及菜汤甚合四海脾胃,王得胜却皱眉,搓搓手,“唉,有烧饼油条豆浆就好了。”
庞英杰劝他,“老王,吃肉才够力气,入乡随俗好。”
“我家还有一罐腐乳,我肠胃比较适合那个。”
“闲来不妨学学英语。”
“舌头绕不过来,”老王搔搔头皮,“再说,我们在此逗留三五载就要走的,那么殷勤干什么。”
“你不是要回乡取老婆带过来落地生根吗?”
“来了再讲。”
庞英杰只得摇摇头。
四海插嘴道:“王大叔睡觉时间都没有。”
王得胜打个呵欠,佝偻着背脊,一味陪笑,活脱是洋人印象中的华人。
四海正在大块吃肉,大杯喝水,忽然有一精壮华工进饭堂来,在庞氏耳畔说了几句话。
庞氏一听,脸就挂下来了。
他低着头,开头一声不响,随后问:“死的是谁,伤的是谁。”
“工头米勒并无敲锣警告,即引爆炸药,遇害的工人有邱恩好、莫惠文及李文辉。”
他站起来,“我去看着。”
四海紧紧跟在他身边。
“小兄弟,你随王得胜回洗衣房去。”
“不,让我跟着你,”
庞英杰已无暇与他答辩,一手扯起他,拉上车,呼啸一声,直奔目的地。
四海又愤怒又紧张,又有点恐惧,就那样,三个同胞的性命就牺牲掉了,原来所有关于铁路的传说都是真的,甚至更坏,看样子,每一里铁路边,不知埋葬了多少华工的白骨。
马车飞快赶往现场,沿着铁路跑,四海只见那铁路连绵不绝,不知多长。
庞英杰提高声音,盖过风声:“看到没有,华工的血汗。”
四海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在平地上,”庞英杰告诉他,“二千个工人不停操作,一日一夜间,铁路可推进计五里,同样的工程,白人要做七日七夜,可是白人每日工资一元半,我们只拿一块钱!”
四海无言。
马车奔驰,直到他们看到滚滚河水。
四海看到河畔搭着一列一列简陋的营房。立刻有人过来拉住马,“庞大哥,那边,众人已围住了米勒,要活活打死他。”
庞英杰跳下车,囚海紧紧跟他奔向现场。
离远已听见喊声震天,“打!打!”,
约四五十个苦力一步一步向河边逼去,一个洋人举起双手,已退无可退。
他大声喊饶,“这各事不会再发生,我保证不会再发生!”
但是没有人相信他的保证,终于,米勒在河边站停,华工一伸手,便可触及他的身体。
他避无可避,只得转身往河中一跃,落下水中。
可是工人没有放过他,自地上拣起石块,便朝他扔,一时间数百块石头落到水中,溅起水花,此起彼落,煞是好看。
四海拍起手来。
庞英杰瞪他一眼,四海只得收了手。
庞英杰大声叫工人群冷静下来,但是工人情绪激动,已不听劝告,河水把米勒冲往下游,他们就往下游追,一边迫一边骂,一边扔石头。
眼看那米勒逃不过大限,杀猎般嚎叫,半途忽然杀出一只舢板似独木舟,另一洋人奋力划着它来搭救同伴,几经艰难,终于把米勒拖上小舟。
可是两人背脊已中了数下飞射而至的石块,米勒额角血迹斑斑。
此际,枪声响了。
工人骤然静下来。
庞英杰把枪收回腰间,“各位兄弟,有事慢慢商量。”
大家也已精疲力尽,蹲在河边,任由米勒乘独木舟驶往下游。
大部分工人木着面孔,但是也有人轻轻哭泣。
庞英杰看着天空,长叹一声。
三位工人就葬在铁路附近。
没有土馒头,也没有碑文。
活着的人把死者的杂物自营房抬出来,四海只见到几包草药几件破衣裳,众华工迅速把它们分掉,又默默回到岗位上去。
那日的大事,叫做完结了。
回程的时候,庞英杰非常沉默。
到了市集,他才说:“小兄弟,你的问题一向最多,还有什么要问的?”
四海茫然摇摇头。
“你都看见了?”
四海访惶地点点头。
庞英杰又叹口气,“你跟着王得胜做洗衣房吧。”
“我——”四海不愿留在后方。
“小兄弟,听我活。”
四海已被该日情景吓坏,只得退一步想;
半晌,四海才问:“庞大哥,你可知道我舅舅与姐姐的下落?”
庞英杰讶异:“什么,你还没有同他们联络过?”
一听此话,四海惊喜交集,知道他俩已经到了温哥华,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
“他们早在此地,不过何翠仙已易了名字。”庞英杰笑笑,他还有一句话不好说出来:何翠仙干的仍是者本行。
“带我去见她。”
“我不去那种地方,你叫王得胜带你去。”
“慢着,庞大哥,今日是几号?”
“你说的是咱们的阴历吧。”
“有什么分别?”
“分别大着呢,洋人的阳历,分月大月小,月小三十天,月大三十一日。”
“嗄!”
“要演的多得很,你年轻,不要紧。”
“今天是阴历几号?”
“一号。”
“那么,请带我到铁索桥去。”
“铁索桥在镇北,要渡河过去,谁耐烦陪你玩。”
四海瞪大他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不知恁地,庞英杰叹口气,“好,我带你去。”
回到洗衣房,推开门,没有动静。
密密麻麻晾着的衣物好似森林一排排,晾在外边又怕人偷,一个个木桶的开水泡着待洗的脏衣服,一只只熨斗在木板桌上排开,附近有一锅炭,那只冷了便添上炭。
“王大叔。”
没人应。
四海这时才看到有人倒在木桶边,太像一堆脏衣服了,所以进来时没发觉。
那正是王得胜。
四海过去扶起他。
他自昏迷中苏醒过来,“呀,”他说:“要命,那么多工夫要赶,我怎么睡着了。”
他想提起熨斗,再也没有力气,只见眼前金星乱舞,身子不听使唤,慢慢软倒在地。
四海突有不吉预兆,觉得王得胜回乡娶妻生子的愿望不易达到。
而年轻的他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就步王得胜的后尘。
四海有了一个概念,身体最重要,像他们那样的人,如果没有力气,一切宣告完蛋。
他问王得胜:“我替你找大夫。”
“唉唷,千万不要,洋大夫不是个个肯看我们,即使来了,给的药、一丸一丸,不知是什么东西,还有,贵得不得了,碰不得,碰不得,我躺一会子即好。”
四海沉默。
他伸出强壮有力的双臂,替王得胜把工夫赶出来。
王得胜看到他奋力操作的情形,喃喃道:“壮了壮丁,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壮丁,如果我有五个像你这般的儿子就好了。”
他取出草药在嘴中缓缓咀嚼,沉沉睡去。
工作完毕,四海在喝水,庞英杰来找他。
“王大叔病了。”
庞英杰不语,司空见惯,已经麻木不仁。
一个倒下来,另一个接上去,有的是人,有的是命。
半晌他说:“王得胜患的是坏血病。”
“有得医吗?”
“洋人说是吃得不好,又太过操劳,上个冬季他倒下过两次。”
四海不语。
“你不是要到铁索桥去?”
是,莫要错过了时辰才好“
庞英杰仍然驾一部马车。
一出门,四海见到了奇景。
他看到了火车。
或是正确他说,他先见到一节火车头。
只见它巨无霸似蹲在铁轨上,狰狞、诡秘、黑墨,宛如生铁铸成。然之间,它身畔的磨轮转动起来,咔嚓咔嚓咔嚓向前推动,它的鼻子喷出团团白色浓烟,嘿嗤嘿嗤,大地像是震动了,它似一只龙头,张牙舞爪,要腾空下海。
四海张大了嘴。
难怪叫火车,总算叫他见识到了。
可是,”这样一头怪兽,有什么用呢,为何劳师动众冒死命为它筑一条铁路?
浓烟散开,火车头缓缓经过他身边,他明白了,原来火车头后边连着一卡一卡的车厢,连绵不绝,不知可以载多少人与货。
四海瞠目结舌,喷喷称奇,“怎么发明的!”
庞英杰完全同意。
“比马车快?”
“快一百倍。”
“呵,那不是同飞一样?”
“小兄弟,你形容得很好。”
“十几时我们也要有火车。”
“快了,快了。”
“那么,我们可以为自己人筑铁路。”
“是,是。”
庞英杰无奈的笑了,在码头放下马车,与四海渡河,到铁索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