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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晴见触及他心事,便连忙改变话题。

  如今他说起邱雨,永远无限依依,忘记他曾经一度要决意离开她,人类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忠于感情而不忠于事实,麦裕杰脑海中的邱雨,跳过她所有的缺点,渐渐成为一个圣女,但如果她现在仍然在世,他怕早已视她为陌路。

  秘书把电话接进来,“邱小姐,一位贡太太找你。”

  今日的跳舞场与昔日的跳舞场不一样,也是个正当的体面的做生意机关,邱晴连忙到自己的办公室接电话。

  贡太太约她吃下午茶。

  邱晴刻意打扮过才出门,见到茶座中还有其他女孩子,想必是贡太太的亲眷,邱晴比起她们可是一点儿都不吃亏,因为比她们世故,所以更加大方。

  片刻这些女孩子都去逛公司,只剩下贡太太与邱晴单对单,问候数句,纳入正题,贡太太说:“心伟他不肯跟他父亲学生意,竟要去投考报上的职位。”

  邱晴竟不知贡键康干的是哪一行。

  贡太太懊恼地说:“心伟自小答应父亲做他的好帮手,好不容易盼到今日,他却悔约。”

  邱晴已知道贡太太的意思。

  “你帮我劝劝他。”

  “我且与他谈谈。”

  贡心伟知道邱晴找他目的何在,避而不见,终于在一个星期六下午,邱晴找上贡家,把仍在蒙头大睡的兄弟叫醒。

  贡心伟只穿一条球裤光着上身,睁眼看见邱晴便说:“不用多讲,我心意已定,贡家不少外甥侄子对家庭生意虎视眈眈,我之退位让贤,另谋发展实属明智之举,养父母待我已经恩重如山,我不想侵占贡氏产业。”

  讲完之后用枕头压住面孔。

  邱晴看着心伟强健的身体,深觉生命诡秘,不多久之前,这个身体,与她的身体,自同一卵子分裂,孕成两个生命。

  邱晴伸手推他,无限亲切,“你为自己还是为别人闲言闲语?”

  “我为自己,我对做建筑材料没有兴趣。”

  “那你打算到何处发财?”

  贡心伟移开枕头,“真烦恼,一毕业就要发财,多大的压力。”

  邱晴只有在与他相处时才笑得真心畅快。

  他又问:“姐夫的夜总会请不请保镖?”

  “保镖要打人以及挨打的。”

  贡心伟骨碌爬起来,“哪一个行业不是这样?挨不住打便吃瘪、认输、倒下。”

  类似这话,邱雨也说过,他们都似早早已经洞悉世情,爽快地作出心理准备:每一个有人的角落都藏着见不得光的事,不分界限阶级,都有罪恶。

  心伟说下去:“舅舅有两个儿子不晓得多想进父亲的公司,每个周末都来磨着母亲说同一句话:‘可是心伟是一点儿血缘都没有的外人’,听得我耳朵生老茧。”

  “你看你还不是为了面皮薄。”

  “不,我到大学图书馆从头做起,一样孝顺父母,可是理直气壮。”

  “图书馆,你?”

  “不比你在夜总会任职更可笑呀。”

  邱晴叹口气,“贡太太要失望了。”

  “朱外婆还没有回来?”心伟想起问。

  “没有,她在乡间好像很愉快,乐不思蜀。”

  “人的良心未泯,我们喜欢接近出生地,我们喜欢回去死。”

  “你说什么,”邱晴骤然变色,“外婆是要活到七老八十的,你别胡诌。”

  心伟噤声,这就是他同她的分别,她的内心有一角落十分原始迷信神秘,沾染了出生地的气氛,心伟没有这种负累。

  “来,说些高兴点儿的事,听说你男朋友开白色开篷车?”

  邱晴冷冷问:“你还没有把私家侦探辞退?”

  朱外婆尚未自鱼米之乡返来,报章上如火如荼刊载着中英双方谈判的消息。

  麦裕杰问她:“老屋改建后两个单位都没有卖掉?”

  邱晴摇摇头。

  “要卖不出去了。”

  “不妨,我从未打算要赚这个钱,我用来自住,”邱晴停一停,“我之所以可以这样骄纵放肆,全然是因为有靠山的缘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她的靠山是姐姐邱雨。

  麦裕杰知道。

  “我派人去看过外婆。”

  “她可好?”邱晴非常关心。

  “她似不想返来,我的人看见她坐在古槐树下晒太阳,身边围着五六七个小孩,她似找到平安喜乐,乐得一坐整下午直到黄昏亲人唤她吃饭,天天如是乐此不疲,双脚接触出生地泥土似有魔法传给她力量似的。”

  邱晴没有话说,她不愿离开城寨,可能也是这个道理。

  “她的母亲,她母亲的母亲,可能都在同一棵槐树下乘过凉,谁知道,也许古人仍然抽空回树下与她接触,看样子,外婆回来的机会不大了。”

  “作为跳舞场老板,你实在想得太多了。”

  话还未说完,欢场生意便一落千丈。

  客人忽然都回家陪妻子吃饭去了,舞厅场面冷落,小姐与小姐们相拥而舞解个闷气,同时也把邱晴拖落水,教她交际舞。

  邱晴并无这方面天才,一支华尔兹学得腰酸背痛还是鸡手鸭脚。

  只有庞大支出倒水般流失使邱晴心惊肉跳,她问麦裕杰:“这可怕的不景气会否过去?”

  麦裕杰很镇定,“一定会过去,但届时宇宙夜总会是否存在就颇成疑问。”

  邱晴的心一沉,“多年的心血努力。”

  “大不了重操故业。”

  “我就是怕你会讲这句话。”

  “你怕,你关心?”

  “麦裕杰,这不是讲俏皮话的时候了。”

  “俏皮,你认为我俏皮。”

  “你喝得太多。”邱晴别转头去。

  “也许因为老酒从不让我失望。”

  “我有让你失望吗?杰哥,你说说看。”

  “没有,你没让我失望,错在我对你盼望太多。”

  那小小孩子,同情怜悯的目光,一如她对待受伤的鸽子,濒死的小狗,她每次都以那样动人的眼神看着他,温柔之外简直不是一个儿童可以拥有,她成为失意落魄人的守护天使。

  麦裕杰惋惜地说:“你已失去那样的眼神了。”

  邱晴啼笑皆非,“你差不多要破产,还在担心这些无关重要的事。”

  麦裕杰说:“醉酒的人一颗心最清纯,你可相信?”

  邱晴不去理他。

  外头只余一桌日本客人。

  情况还比贡家好。

  贡健康做生意手法靠货如轮转,几个大型建筑地盘一停工,材料堆积,货主催促付款,贡氏公司出现空前窘境。

  贡心伟忽然长大了,把那一份活泼收起来,下班就乖乖回家陪贡太太,想尽办法使她展眉。

  邱晴悄悄问:“贡先生呢?”

  “避锋头去了。”

  “人在哪里?”

  “三藩市。”

  “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无限期。我们正设法变卖一些东西以度难关,没想到十五年根基老公司会一下子倒台。”

  “现在有现金真像做皇帝一样,多好多贱的东西都有。”

  贡心伟苦笑,“这是我第一堂活生生的经济课,昨日大学发了薪水,我原封不动给母亲做开销,”他感喟,“啤酒网球玫瑰日子终于已成过去。”

  邱晴爱煞她的兄弟,他的苦难在她眼中无论如何还是小儿科。

  她轻轻自手袋取出一叠钞票,拉开他抽屉,放进去,大学里薪水自校长往下数,没有不菲薄的,念那么多书,做那么多功课,还不如表演艺人或投机分子随手捞一票,那是真正有理想才能坚忍的工作。

  邱晴若无其事地问:“你那穿白衣读莱莉亚的女友呢?”

  “一句话里有不知多少谬误,第一,她不是我的女友,我从来不喜欢好此虚假的人物。第二,她从头到尾未曾进过莱莉亚的门槛,统统是虚张声势,自抬身价。第三,我拒与该人见面已经长远,怎会知道她的近况。”

  “你不会相信,这样的人,曾经使我无限自卑。”邱晴伏在桌子上微微笑。

  “别怪你自己,数年前社会智力仍然落后,装模作样亦可在短时间内哄骗一小撮人,到了今天,没有实力真要靠边站,小小绰头已不管用。”

  “心伟,英雄不再论出身了吧?”

  贡心伟讶异地问:“你想逐鹿中原?”

  “是啊,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两兄妹哈哈大笑起来。

  贡太太端茶进来,不禁说:“年轻真好,已经到这种田地了,还笑得出来。”

  心伟搔搔头,“哭也没用,不如笑了再说。”

  贡太太坐下,“我也这么想,可是笑得像哭。”

  心伟搂着他妈,“有我在呢,真要逃难,我背着你走。”

  邱晴听了感动得别转头去。

  贡太太呜咽一下,才笑道:“幸亏你另外有一份职业,不然两父子一齐背债可怎么办!”

  当时一个轻率的决定,恍似无关重要,日后连锁关系慢慢浮现,时常叫当事人捏一把汗。

  “是,”邱晴说,“幸亏我没有说服他。”

  宇宙夜总会生意继续萧条,邱晴详细看过簿子,认为尚可支撑,超过一年,则属不智。

  麦裕杰问:“这里如果解散你打算干什么?”

  邱晴微笑“我不知道,或许投考公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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