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样,她都使荷生心痛。
烈云呻吟一声,睁开眼睛。
荷生连忙转头去,“烈火,帮我买一杯咖啡好不好?”
烈火出去。
荷生把耳朵附在小云嘴边,“现在房里没有人,你有话,尽管对我说好了。”
烈云张嘴无声,只是流泪。
荷生心酸,“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这同我有什么关系,我要来坏你的名誉?我发誓,要是我泄漏一言半语,叫我嘴里生癌。”
烈云眼泪汩汩流下。
荷生替她擦干泪水。
“把身体养好,还有大把日子要过,烈火同我都很好,请放心。”
小云点点头,她已经力竭,转过头去。
“不要理我们,你睡吧。”
她闭上眼睛。
烈火推门进来,“这里没有卖咖啡机器,我们呆会儿出去喝。”
荷生站起来,“好。”
看护说:“让她休息吧,晚上再来。”
烈火与荷生并肩走到楼下。
“小云一遇惊吓,就会发高烧,自幼如此。”
荷生无语。
“告诉我,从别墅走脱的到底是谁?”
“我已经告诉你。”
“你撒谎。”
“别太武断。”
烈火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
“那又何必来问我?”
烈火既怒又伤,“荷生,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对不起,烈火我没有愚忠。”
烈火也觉悲哀,“荷生,为什么我俩当中夹着这许多人与事?”
荷生答:“环境给我们什么,我们就得接受什么。”
列火把脸埋在荷生双手里,“我或许不该把你自言诺怀中抢过来。”
“啊,有人后悔了。”荷生故意轻松。
“后悔?永不,我只是怕你吃苦。”
荷生微笑,“谁都知道我的物质生活比从前丰足,但是精神备受困惑。”
“不足以补偿你的损失。”烈火说。
荷生惘然,一时不知男友说得对不对。
回到家中,看见桌面上放着一张象牙白色帖子。
打开一看,荷生呆住,请夏荷生光临的人竟是周琪女士。
荷生实在忍不住,找到言诺,开口便说:“烈风的母亲要见我。”
言诺沉默半晌,才说:“不要去。”
“为什么?”
“如果你征求我的意见,我劝你到此为止,一个人知道得太多无益。”
“言诺,你知道得比谁都多。”
“但我不是烈火的女友。”
荷生不出声,言诺当然有怨怼。
小言再次提出忠告,“同他们家人维持距离为上。”
“我用什么借口推托?”
小言叹一口气,“用推我的同一方法。”
荷生问:“我们不能做朋友吗?”
“我不会对陌生人讲这么多话。”
“谢谢你,言诺。”
荷生没有接受小言的劝告。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同她讨论、商量、提出建议,然后一起作个结论,用其中最好的办法。
他仍关心她,但是维持隔膜的距离。
车子来接她的时候,荷生准时去赴约。
大家即大家,周女士并没有要客人等。
她迎出来,烈风站在母亲背后,苍白瘦削,如一块褪色的布景板。
周女士让荷生坐。
荷生只觉此情此景何等熟悉,想转来,原来她接受陈珊女士招待的情况尚历历在目。
烈战胜的大夫人要比二夫人沉着老练。
荷生喝一口茶。
涩味中带点清香,两边府上仿佛用同一种茶叶,味道非常特别。
周女士坐在一张安乐椅上,烈风一直站在她身后。
她说:“夏小姐,多谢你赏光。”
荷生欠一欠身子。
她又说:“像你这般人才,同烈火这样的人在一起,实在可惜。”
荷生不由得扬起一条眉,他们竟斗得如此白热化,不替对方,亦不为自身留一点点余地。
周琪女士有一张尊贵的长脸,细狭眼睛,薄薄嘴唇,颇似中国历代帝后像中嫔妃的相貌。
烈云同她母亲的长相无异较为俏丽。
“烈风说,你对他很客气,对他好即是对我好,所以请夏小姐来面谢。”
“呵,他对我也一样。”
“夏小姐,你是琪园的常客?”
“去过数次。”
“琪园,是一九四九年,家父为我盖的房子。”
荷生点点头。
“但是我却不能住在琪园内。”
荷生词穷,总不能安慰她说“一个人吃多少穿多少是注定的”吧。
言诺永远是对的,她的确不该赴会。
“家父与我都看错了烈战胜,我俩有眼无珠,好比盲人,应遭此报。”
荷生听周女士说得如此怨毒,不禁劝道:“依我看,这间屋子,比琪园更新式更舒适。”
她一怔,笑了,借词退下。
在这样的环境底下,再好的菜式也于事无补,荷生吃得很少,烈风拿着一杯白兰地,沉默地坐着陪客。
荷生怀疑烈家从无喜事。
烈火能够这样开朗实在不易,荷生心头一暖。
没想到烈风忽然幽默地说:“气氛不能算得热烈是不是?”
荷生笑。
烈风凝视她,“烈火这人,什么都没有,就是运气好。”
荷生问:“这是对我褒奖吗?我打算照单全收。”
“你受之无愧。”
荷生轻轻说:“或许你可以尝试解一解父母之间的死结。”
“名为死结,如何能解。”
说得极是,荷生觉得烈风的聪明比烈火有过之而无不及。
“或许你应该从头开始。”
烈风喝一口酒,“那个时候,我还是儿童。”
“对不起。”
“没关系,你算得是半个自己人,凡事何用瞒你。”
“那么,能不能把结怨的过程简单地说一说。”
烈风抬起头,像是在整理故事的段落,良久开不了口,可能事情实在有点复杂,他不知从何说起,同时,烈风亦颇为诧异,他一直以为言诺或烈火,甚至是两人一起,早就把故事说给夏荷生听过,且无可避免地丑化了他们母子这一方。
但是看荷生的神情,却明明未知首尾,烈风意外。
过一刻他才开始:“烈战胜同家母婚后一直在周氏机构身居要职,野心勃勃,对我外公阳奉阴违,对家母不忠不实,在外早有新欢。”
烈风直呼其父姓名,不予丝毫尊重。
“烈战胜终于等到机会,十三年前,我外公出事,涉嫌一宗行骗案,被控拥有空壳公司,无足够抵押向银行贷款,与案有关的串谋朱某是银行副主席。一直是周氏的好友,猜一猜,努力顶证两人行骗的是谁?”
荷生不忍听下去。
“是烈战胜,”烈风说,“我的父亲。”
荷生闭上眼睛。
“老人在案子结束之前心脏病发逝世,再猜一猜,他把大部分财产送给谁?”
荷生低下头。
“又是烈战胜,家母真诚觉得老人立这样的遗嘱只有两个可能,一,他遭受恐吓,二,他神经错乱,于是聘律师起诉,但她没有赢得官司。”
荷生忽然觉得疲倦及口渴。
“接着烈战胜与家母分居,随后单方申请离婚,他又如愿以偿,从此之后,他不正眼看我,我失去长子应有名分地位,烈火取代了我的位置,假使你是我,你会怎么想?”
荷生叹口气,低声说:“我恨他。”
“对,我恨他。”
之后,烈风不再说话,他自斟自饮,荷生冷眼旁观,却不觉得他比稍早时更醉。
烈风的故事令荷生不胜负荷。
她站起来告辞。
烈风让司机送她回去。
在门口,荷生作最后努力,“烈风,忘却往事,从头开始。”
烈风站在晚风中,很温和地回答:“人一旦失去曾经拥有的矜贵身份,不容易放开怀抱,也不会甘心愿意那么做。”
荷生无言离去。
没想到会与烈风成为朋友,烈火要是知道,反应一定激烈。
荷生返到家中,见母亲外出,屋内静悄悄,并无倾诉对象,便卸妆洗脸,做了冷饮,喝个饱,正欲胡混,忽尔听得有人叫她。
“夏荷生,夏荷生。”
她抬头问:“什么事?”
两个黑衣妇人不知几时已经不请自来,一人一边,拉扯荷生,“快,快,周老爷快要归天,你还不随我们来。”
荷生才要辩说不认得周氏,已经被她们拘着越走越远,荷生嚷:“慢着,我要同母亲说一声。”
妇人们笑说:“夏太,早就知道了,你以为她是胡涂人?”
荷生只得跟着她们走,脚步如飞,如腾云驾雾。
一下子来到琪园,游上二楼,妇人对牢一扇门说:“还不进去。”用力一推,便把荷生推进门去。
荷生只觉身体毫无困难地穿过大门,来到房内,还在讶异,只见房内黑压压的站满人,房中央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位老人,正在呻吟。
荷生下意识地知道,这人便是周老爷:周琪女士的父亲,烈战胜的岳父,亦即是烈风的外公。
荷生看到周琪跪在床头握紧父亲的手,像是在恳求宽恕,奇怪,她看上去好年轻,烈风呢,荷生的目光搜索烈风,呵,他循例站在母亲身后,怎么,还是个少年哪,荷生惊讶,灵光一闪,才明白她回到多年之前去了。
荷生想叫出来,但看见老人吃力地挥手,“去,走。”他要逐开周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