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站着一个老妇,骤然间荷生没有把她认出来,她佝偻背脊,双手紧紧扣在胸前,最离奇是她的一把花发,分成两截颜色,前白后黑,原来染惯了头发停下来便会如此怪诞。
荷生并不认识她。
她也不认得荷生,因为她问:“夏荷生在吗?”
“我就是夏荷生。”
“你就是夏荷生?”
荷生暗笑,这些日子来胖了十多公斤,但是,这是谁,她们以前难道见过面?
“你不记得我?”老妇抬起头怨忽地问。
荷生摇摇头。
“都过去了是不是,连琪园都忘记了?”
荷生一震,浑身寒毛竖起来,不可能,这不会是周女士,这名老妇看上去足足有七十多岁,怎么会是她。
荷生退后一步。
她抚摸着面孔,“我真的变得那么厉害?”
荷生慌忙答:“大家都跟以前不同了。”
“是的,”她喃喃地说,“你也完全不一样。”
“请进来。”
“你让我进来?”
“你不是来看我吗?”
她点点头,“不错,烈风一直说,只有你没有偏见。”
荷生恻然,不忍看她。
“我来问你一个问题。”
荷生不顾三七二十一,抢了机会说:“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老妇凝视荷生,双目绿幽幽十分可怕,“好,你先问。”
“烈风不是烈家的孩子,是不是?”
她被荷生着了先机,十分不悦,但不得不拿她所知,来换她想知,她点点头。
荷生松一口气,她终于释了疑。
“轮到我发问了。”
“请问。”
“那件事,真是一宗意外?”
荷生点点头,“的确是意外,堕楼的可以是他们两人中任何一人。”
“你发誓?”
“我发誓。”
“照你腹中的孩子发誓。”
还是不肯放过任何人,但是荷生心平气和,她说:“我可以我孩子发誓,那是一件意外。”
老妇仰起头吁出一口长长怨气,荷生听在耳中,只觉无限阴森浑身皮肤起了鸡皮疙瘩,胎儿忽然鼓躁起来,不住踢动。
荷生轻声安慰,“没有事不要怕。”
但忍不住又退后一步。
“这么说来,你在法庭上没有说谎。”
荷生瞪着她。
“我走了。”
她站起来,颤巍巍走到门口,打开门,离去。
荷生一直僵在角落,过半晌,门铃再度响起,她方回过神来,看看时间,才刚刚四点正。
她去开门,烈战胜吃惊地说:“荷生,你脸色好坏。”
荷生连忙说:“我一定是等急了。”
“荷生,让我再看看你。”
荷生忍不住,“烈先生。”
她把脸埋到他胸前,假如她有父亲,她也会这样做。
“你浑身颤抖,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烈战胜扶她坐下来,渐渐荷生灰败的脸色才恢复一点点红润。
她忍不住告诉烈战胜,“我看到她。”
“谁?”
“琪园的旧主。”
烈战胜吁出一口气,“那是你的噩梦,那人卧病在床,况且,即使你看见她,也不会认识她,她已经衰老不堪。”
荷生更加肯定她没有看错人,“是她,我真看见她。”
烈战胜的语气十分肯定“健康情形早不允许她远渡重洋,那不可能是她。”
荷生知道他一时不会相信,只得斟出咖啡招待。
烈战胜尝一口,“比上次那杯好得多了。”
荷生笑一笑。
“你可是有话同我说?”
荷生低着头看着杯子,“一家人,也别太生疏了,烈火把我们拒绝在门外,我们又忙着制造纠纷,这样下去好像没有什么帮助,将来烈火看到这个情形,恐怕会失望。”
烈战胜讶异,“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荷生伸出手来,“让我们做朋友。”
这个女孩子之倔强,令烈战胜深感诧异,她毫不妥协,亦不愿听他摆布,但她愿意与他平起平坐,握手言和。
烈战胜只得伸出手来,他很清楚,只有这个办法可行。
“我知道身边仍然都是你的人。”荷生微笑说。
烈战胜有点尴尬,随即说:“我觉得你需要照顾。”
“我这才知道十五元一小时的工作也得靠人事成就。”
正渐渐谈得融洽,忽然有人敲门。
烈战胜问:“荷生,你在等人?”
荷生讶异,“不,我没有约其他人。”
她去开门,门外是她见惯见熟的那位司机,当然,到这个时候,荷生也很明白这位先生的地位断不止司机那么简单,他是烈战胜的亲信之一。
“夏小姐,请问烈先生在吗?”
烈战胜已经迎出来,“什么事?”
“烈先生。”他趋向前,在烈战胜耳畔说了几句话。
夏荷生看着烈战胜的面色骤变,知道这宗消息非同小可。
只听得烈战胜问:“什么时候的事?”
亲信又轻轻说了一句话。
要过半晌烈战胜才能说:“你先回去。”
然后他转过头来凝视荷生,荷生此时已经不再恐惧,她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温和地说:“周琪女士方才过世,是不是。”
烈战胜点点头。
荷生心中明白,她只有一件事放不下,想知道答案,荷生已经把实情告诉她,她可以瞑目。
“荷生,你说你方才见过谁?”
荷生镇定地说:“日有所思的缘故,我做梦了,刚才等你等得有点累,一定是盹着了。”
烈战胜知道她不肯多说,于是低头道:“我要替她去办理后事。”
荷生为之恻然,“我猜想她已经没有亲人。”
烈战胜摇摇头,证实这一点。
荷生问:“是什么疾病使她外型猝然衰老?”
烈战胜佯装没有听出破绽来,“癌症。”
荷生一直送他到停车场。
烈战胜问:“荷生,你决定等?”
荷生答:“不,我决定生活下去。”
唯有采取这样的态度,才能挨过这段日子。荷生并没有准备闲下来,她并没有打算看日出日落便当作一天,日日呻吟,夜夜流泪,她真的想正常生活。
“请告诉烈火,我并没有为什么人牺牲。”
烈战胜说:“听说会是个女孩。”
荷生微笑,“不论男女,你都会失望,我带孩子的方法,与烈家大有出入。”
“她会姓烈吧?”烈战胜还存有最后一线希望。
荷生非常坦白,“我不认为会。”
烈战胜十分气馁,“我希望你会回心转意。”
荷生笑,替他关上车门。
“荷生,”他按下车窗,“我们有空再喝茶。”
“当然。”
他去了。
荷生回家,看到自己的影子,怀疑不速之客又来探访,蓦然回首,走廊空无一人。
恐惧亦会用罄,一如眼泪,去到尽头,黑暗化作黎明,往往有出人意表的发现。
荷生时常怀疑烈风就在街角等她,她相信他会挑选树荫最最浓密之处,但枝叶再茂也遮不住,他削薄的脸容,憔悴的大眼,瘦长的身段。
荷生相信在百步之遥便可以把他认出来。
好几次在黄昏穿过公园,她都仿佛看到他。
她趋向前去,轻轻问:“烈风,你在那里吗?”
她希望他会慢慢走出来,就像以前那样,似笑非笑看着她,对她似有好感,但明明又是对立的一个人物。
荷生比什么时候都想念他,假如现在才开始认识他,荷生会把关系处理得比较好一点,也许悲剧不会发生。
现在她只希望与他说几句话。
每日上下班她都故意走同一条路,等他前来相会,但她始终没有再见到他,或许他不再信任她,或许他对她不满,荷生觉得深深失望。
她的行动渐渐不便,母亲来探访她,仍然问:“言诺呢?”夏太太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可爱的男生。
他两地穿梭,忙着事业跟学业。
夏太太说:“他也不大来看你了。”十分遗憾。
“相信他已经开始了新生活。”
自母亲眼中,荷生猜到她想些什么。
母亲一定在想,烈火同言诺两个人,夏荷生明明认识言诺在先。
不知恁地,荷生没有嫁给言诺,但也没有嫁给烈火。
她落得子然一人。
言诺终于抽空来看她的时候,并没有带来好消息。
“荷生,你要有心理准备,烈火即使出来,未必肯与你见面。”
荷生静静地说:“还有两年多时间,谁能预言未来。”
“说得很对,也许决定不再等待的会是你。”
“不,”荷生微笑,“那是你。”
言诺尴尬地看着她,“荷生,我永远说不过你。”
“嗳,你说得过表妹不就行了。”
荷生最记得这一天,樱花开了一树,不用风亦满枝乱颠,纷纷堕下。
司阍正把落花扫到小径两边,看到荷生,微笑道:“春天到了。”
她点点头。
“孩子几时到?”
“下个月。”
“要额外留神。”
“谢谢你的关怀。”
她开启大门,看到一封信。
荷生并没有特别留神,她并没有即时拾起它,因为她此刻的身材,做蹲下的动作已经不十分方便。
荷生先去打开窗户,放些新鲜空气进屋。
然后做一杯热茶,喝将起来。
胎儿似乎有点不安,又似努力尝试在有限的空间内转动身躯。
荷生感到一阵剧痛,她失手掉了杯子,猛然记起医生的吩咐,连忙作深呼吸,松驰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