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生站在露台上,看向幽暗的街道,不知怎地,她看到净是一双双血红的眼睛。
言诺说:“我陪你下楼散步。”
荷生披上大衣。
“我担心你。”言诺说。
“我很好,”荷生苦涩地答,“不用做事不必上学,做一个职业证人。”
“相信你看到烈火的情形,他似丧失斗志。”
荷生心如刀割。
“烈先生不让你出席旁听,真是明智之举。”
荷生抬起头,“我们会不会赢?”
“荷生,那么多人见过他们兄弟吵嘴、打架,以及烈火保证要把烈风干掉的誓言。”
“但是,”荷生拉住言诺的手臂,“我同你的证供……”
言诺无奈地说:“我同你是烈火的什么人,大家都知道。”
“你太不乐观。”
“我一向是个以事论事的人。”
荷生抬起头,看着月亮。
“记得第一次带我去琪园?”她问。
“怎么不记得,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他们放慢了脚步,有一个小女孩牵着一条狗迎面而来。
不知怎地,荷生的目光为这条狗所吸引,只见它通体白色短鬃,体积庞大,气息咻咻,走近了,仰起头,对准荷生。
荷生猛地一怔,狗的双眼狭长鲜红,吓她一跳,再加注意,它的五官渐渐化为烈风的面孔,变成烈风的头镇在狗的身上。
荷生崩溃下来,她退后一步,尖叫起来,叫完一声又一声,无法停止,再也站不稳,蹲在地上。
女孩与狗早已离去,她却继续惨嚎,言诺只得伸出手,大力掌掴她。
荷生脸上吃痛,呆住,怔怔地看着言诺。
言诺不忍,紧紧抱住她。
荷生惊怖得一颗心似要自口腔里跃出来,魅由心生,倘若一生要背着这个阴影而活,真是生不如死。
第二天,荷生坐在家中等消息。
烈火一案已在最高法院聆讯完毕,六男一女陪审团退庭商议。
六小时半之后,向法庭回报。
裁定烈火罪名成立,按察司判被告入狱三年。
荷生听到这个消息,耳畔有细微嗡嗡声,她低着头,双臂抱在胸前,默默无言。
律师还向她解释细节,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荷生有点感激这嗡嗡声,希望它不要消失。
烈战胜走过来,荷生不由自主,把头埋到他怀里去。
没有棋子了,他们都没有棋子了,烈风已死,烈火入狱,烈云失常,这一场战争,胜利者与失败者牺牲得同样惨烈。
烈战胜一句话都没有说,带着荷生及言诺去见烈火。
烈火握着荷生的手,“答应我一件事。”
荷生不语,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奇怪,在这种时候,他偏偏去关注微不足道的琐事。
“马上与言诺结婚,有多么远走多么远。”
荷生情绪不受控制,神经质地惨笑。
烈火急促地转向言诺,“你听见我说什么?”
言诺点头,烈火似略为放心。
然后他主动地站起来说:“你们走吧。”
他们缄默地回到烈宅。
烈战胜一开口便说:“我要你们离开本市。”
荷生没听清楚,她的听觉失灵,身边像有一只不肯飞走的蜜蜂。
言诺向她重复一遍。
荷生点点头,“我正想去探访母亲。”
“言诺,你帮荷生去安排一切。”
言诺似有问题未能解决,他与烈战胜商议起来。
荷生走开去找烈云。
推开房门,只见一张空床,护士正要收拾仪器,看到荷生,见是熟人,便向她笑笑。
荷生指一指床,“人呢?”
“今晚起程往麻省医疗。”
“痊愈机会大不大?”
“相当有希望。”
荷生对这种高技巧的答复已经习惯。
人去楼空。
护士想起来:“对,她看到母亲的时候,会叫妈妈,你说这是不是好消息?”
荷生霍地抬起头来,“真的?这正如在满天乌云中看到一丝金光。”
看护笑着指指耳朵,“我亲耳听见。”
“是,这真是至大至乐的消息。”
言诺上来找她,“荷生,烈先生有话同你说。”
荷生与烈战胜在书房中对话。
他温和地问:“你有什么打算?”
荷生简单地说:“等烈火出来。”
烈战胜说:“我想送你出去升学。”
“我不想再进学堂。”
“相信我,荷生,有点事做,时间会过得快些。”
荷生不作声。
“言诺本想陪你,但他不舍得长时间离开父母。”
“他一向是个好孩子。”荷生莞尔。
“你的耳朵怎么了?”烈战胜放低声音。
“什么?”
第八章
烈战胜叹口气,“荷生,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协助你开始新生活。”
荷生微笑,“烈先生,我听不到你说什么。”
烈战胜摇摇头,“你这孩子。”
“孩子,还是孩子?”荷生失笑。
烈战胜说:“至少考虑我的建议。”
“烈先生,我一直在想,那天在琪园,如果不是我多事,上楼到烈云房间去探测,烈风会不会自动离去,悲剧是否可以避免?”
烈战胜抬起头来,“荷生,我永远不去检讨过去的事情。”
“即使是这件事?”
“即使是这件事。”
荷生低头看牢双手。
“我安排你明天就走,言诺会陪你一个学期。”
“我怎样探访烈火?”
“荷生,他不要见你。”
“什么?”
“他已说得很清楚,他不要看见你,不要读你的信,也不要你等他。”
荷生沉默。
过一会儿她问:“为我好?”
“不,为他自己好。”
“我不相信。”
烈战胜说:“对不起,荷生。”
“就这样,一声对不起就把夏荷生一笔勾销?”
“没有人可以这样对夏荷生,”烈战胜握紧她的手,“耐心一点。”
荷生只得点头。
烈战胜忽然问:“为什么烈家不能有你同言诺这样的孩子?”
荷生不相信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来,这么聪明的人,竟连如许粗浅的道理都不懂。荷生讶异地说:“正因为我们不是你的孩子。”
任何人在琪园这种环境长大,都会变成烈火烈云,甚或更加悲哀。
临走之前,荷生并没有见到烈火。
他不愿意见夏荷生。
几个谈得来的同学都来送行,见言诺与荷生在一起,心里颇有点宽慰:也许她打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他身边去了,只要有人接手,过往不名誉的花边很快会淡出传为美谈,希望夏荷生可以得到较为理想的结局。
言诺搀着荷生上飞机,她同他笑,“我不是老太太。”
话还没说完,已经一跤跌在地上,吓得服务人员争向扶持,荷生挣扎拾起手袋,一不小心,袋中物件落出来,又得一件件拣起。
荷生苦笑。
抵达西岸,她与母亲住了三天。
夏太太桌上成叠剪报,都是有关烈氏一案的新闻。
世界太细小,你知道的,别人也知道,你去过的地方,别人都去过,多说无益。
从亚洲到美洲,才十来个小时飞机,谁也甭用想把谁当乡下人。
长辈脸色凝重,但看到言诺的时候,却舒一口气:荷生能够靠着这块金漆招牌,就什么都不怕,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荷生看看言诺,人们太过高估他,却低估了她。
即使如此,她也不想特地证明什么。
言诺问她:“睡得好不好?”
荷生答:“还可以。”
言诺有点意外。
荷生解释说:“还有三年时间,没有人可以三年不睡。”
言诺明白了。
荷生与母亲道别,她不能与她住同一城市,怕会窒息,受伤的人需要额外自由与更多时间安静地来调整心理及生理。
荷生害怕每天早上起来看到母亲焦虑忧伤的面孔,逼切殷勤地,希望女儿在一天之间痊愈,为母亲争一口气。
荷生搬到另一个镇,租一间小小公寓,簇新的环境,截然不同的人与事,连她自己都相信可以忘记过去,从头开始。
这个大学镇里华人不多,没有人认识她。
荷生买到一张尺寸理想的书桌,坐下来,开始写信。
第一封信被退回来的时候,恰恰是她寄信十四天之后。
邮期很准,以后,她每寄一封信,就收到一封退信,看到信封上自己的字迹,荷生有种突兀的感觉,仿佛有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在天之涯海之角,找到了她,要与她通消息。
烈火不肯读她的信。
他要令她失望,死心,放弃,不收信是最直接的表示。
荷生继续写,她不是要与烈火比赛意志力,她只是想寻找一个精神寄托。
她用一格抽屉,专门来放退信。
言诺对这件事并没有发表意见,每一个人都有权对他的过去表示怀念。
在一个隆冬晚上,言诺问荷生:“有没有算过你认识烈火共有多少日子?”
荷生想一想,讶异地答:“七个月。”
才七个月。
连当事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过一会儿轮到荷生问:“我此刻的生活费用由谁在负责?”
“我。”言诺答。
“谢谢你。”荷生一度以为是烈战胜,“你不觉辛苦?”
“辛苦时告诉你。”
“别抱怨你动用了老婆本。”
“老婆,”言诺笑,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新名词,“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