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生下了车,按过铃,没有人应,便兜到后园,轻易自厨房半开的气窗爬了进去。
屋内静寂一片。
三间睡房收拾得十分干净,荷生兜一个圈子,回到厨房,做一杯茶,喝一口,坐下沉思。
忽然之间她听得有人在她身后问:“你也发觉有疑点?”
荷生整个人跳起来,茶杯噹一声打得粉碎,裤脚上全溅湿,她转头一看,说话的人却是烈战胜。
“对不起。”他取过厨房的毛巾交给荷生。
刚才怎么没看见他?
烈战胜回答她的问题,“客厅左边还有一个书房。”
荷生借收拾遮掩尴尬。
“我打开前门并不见人,回到书房却又听到人声。”
荷生另外倒一杯茶,慢慢呷一口。
“你好像有话要说。”
“烈先生,烈云在家,生活得并不开心。”
烈战胜不出声。
“她有她的难处。”
烈战胜仍然不语。
荷生问:“昨夜可有接到任何消息?”
“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站起来。
荷生跟他进书房,烈战胜指着书桌上一只小型电动打字机说:“你试打一下。”
荷生坐好,取过一张白纸,卷入打字简,顺手打出“很久之前,有一位公主……”
荷生呆住。
她不由自主,改变字句,打出“令媛在我们手中”,同样的字模,一式的字键,荷生记得字条中每一个字母的尖端都带一点点红色,同这部打字机二色带的效果一模一样。
荷生抽出纸,悬亮光处一照,水印透出厂商标志,同她看过那张完全相同。
荷生张大嘴巴,那封勒索信,分明是在这间书房写成。
烈战胜到这个时候,声音仍然刚强,只稍带无奈,“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没想到孩子的生活竟然这般不愉快。”
荷生静静地看住他。
“我已让烈火去销案。”
“昨夜一宵并无消息?”
烈战胜终于疲倦了,他轻轻摇头。
荷生已不觉得他有什么可怕,蹲下来,轻声说:“我相信烈云不会做这样的事来伤害你。”
“你好像了解她比我为多。”
“世事往往如此,也许你了解我,比家母更多。”
烈战胜只得苦笑。
“给她一点时间,她冷静下来,自会出现。”
烈战胜脸色凝重,如说旁人把事情看得太简单。
荷生叹口气,她希望这只是一宗安排失当的私奔案。
门外有汽车引擎声。
荷生探头出去看,与言诺打个照面。
言诺如释重负,“原来你在这里,我们到处找你,差点以为失踪的是两个人。”
烈火跟在他身后,他无暇闲谈,匆匆走到父亲身边,低声讲了几句话。
烈战胜说:“那么,请荷生帮帮忙。”
荷生连忙问:“我能做什么?”
“烈云要跟你说话。”
荷生答:“没问题,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我愿意去。”
时间安排在清晨两时,私人住宅区内一个公众电话亭。
电话亭边有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夜阑人静,只得两个店员,没有顾客。
言诺把车子停在一边,问荷生要不要咖啡。
荷生看看钟,他们提早大半个小时来到。
只剩便利店有灯光,似一隔透明的盒子。
荷生接过纸杯,问言诺:“你有没有去过烈风那里?”
“烈风不在本市。”
“这资料可靠吗?”
“烈先生已派人二十四小时监察。”
荷生低下头,“言诺,我们能不能开诚布公地同那边谈一谈?”
言诺看着她,“由你做代表?”他揶揄她。
荷生不去理他,还有二十五分钟。
“对不起。”言诺又为刚才的话道歉,“我太鲁莽。”
“不要紧,这两天大家都太累太苦。”
言诺从倒后镜里看见,“烈氏父子到了。”他马上下车。
荷生坐在车里,直到喝完咖啡。
同车来的还有其他人,把一只小小录音机交到荷生手中,教荷生运用。
亭子里的公用电话在黑暗中响起,比预定时间早了五分钟。
荷生连忙拉开门,取过听筒。
公用电话亭里有一股不愉快的异味,荷生无暇理会那么多,开着录音机,贴住话筒,提高声线说:“我是夏荷生。”
那边没有回答。
“烈云,是烈云?”
“荷生。”确是烈云的声音。
“烈云,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一定答应你。”
烈云呜咽,“荷生,叫父亲救我。”
连荷生都忍不住说:“回家来,烈云,别再闹下去。”
电话在这个时候啪一声挂断。
“烈云,烈云?”
烈火拉开电话亭子玻璃门,“你听到她声音?”
荷生本着脸,把录音机还给他。
他递给父亲,荷生只听得烈战胜说了三个字,“付赎款。”
他们钻进车子,预备驶走。
荷生拉住烈火,“慢着,你没有把整个故事告诉我。”
烈火说:“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
荷生固执地说:“现在马上告诉我。”
这个时候,烈战胜忽然开口:“荷生,请到这边上车。”
荷生过去坐在烈氏父子当中。
车子驶出住宅区。
烈战胜沉着地说:“开头的时候,这件事只是一个游戏,烈云被邀请做女主角,她欣然接受,天真地一心一意要帮助一个人,心想事后最多被我放逐到外国几年,作为惩罚。”
烈火一直看着窗外。
烈战胜说下去,“她遭人愚弄了,主使人的目的是要利用她来伤害我,她中了圈套。”
荷生马上明白了。
烈火沙哑着喉咙说:“烈云如不无恙归来,我会杀他。”烈火紧握拳头。
荷生闭上酸涩的双眼。
她也被人利用了,从头开始,烈云便把她当一只棋子。
那么怯弱秀美的烈云。
荷生用手捂着脸。
这是一个连环套,夏荷生是最末的一个环节。
烈战胜看着她,“你的面色很差,荷生,回去休息吧。”
荷生颤抖的手拉住烈战胜的袖子,“我不该多管闲事。”
烈战胜转过头来,双目炯炯,“这件事与你无关。”
“烈云回来的时候,请通知我一声。”
荷生从来没有觉得如此寂寞过,放了学她就成日守在家中等消息。
一个星期不到,衣带渐宽,人憔悴,连她自己都讶异会瘦得这么快。
算一算,烈云失踪,已经有七天。
第八日,下课,荷生在钟楼下看到比她更萎靡的言诺。
荷生的心咚一跳。
言诺说:“烈先生叫我来同你说一声:烈云回来了。”
“谢谢天。”荷生大力呵出一口气,拍着胸口,“不然我会难过一辈子。”
言诺脸上没有喜色。
荷生觉得双腿乏力,坐倒在石阶上,“好家伙,以后我才不会再妄用我的同情心,言诺,你教训得好,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言诺静静坐在她身边。
“小云是否自行返家?”
言诺摇摇头,“她被丢在一个废车场。”
荷生一怔。
“她坐在那里有好几个小时才被管理员发觉,通知警方,又隔了半日才领回家。”
荷生觉得不妥,“小云现在何处?”
“医院。”
“她受了伤?”
“没有表面伤痕。”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六章
言诺忽然握住荷生的手,“她竟不知道她是谁,荷生,她神志不清。”
荷生听到这个噩耗,张大嘴巴。
“荷生,医生说她可能不会痊愈,永远不再认得任何人。”
“不,”荷生嚎叫“不!”
她撇下言诺,一直向前奔去,不知道要跑向什么地方,一直跑一直跑,奔到校园,筋疲力尽,倒在草地上,面孔埋在泥中。
言诺终于追上来,荷生颤巍巍站起来,伏在言诺肩膀上,放声痛哭。
接着好几天,荷生都没有烈家任何消息。
她麻木地往返学校与寓所,早上洗脸的时候,慨叹一具行尸还要活泼一点。
正当她以为与烈家的关系告一段落,烈战胜却到夏宅来找她。
荷生开门进去,看见他与母亲正在闲话。
他们在谈关于移民的问题,从母亲钦佩的神情看来,烈战胜一定提供了不少忠告。
他见到荷生,立刻站起来。
这一次,荷生发现他脸上有太多的哀伤。
“荷生,我想请你去看看烈云,也许会唤起她若干记忆。”
荷生点点头。
一路上烈战胜没有再说话。
烈云已经返回琪园。
她穿着整齐,坐在安乐椅上,看到荷生进去,一脸笑容。
荷生伸出手臂,“烈云,你认得我,说你认得我。”不由自主,泪流满面。
烈云见她哭,吓一跳,踌躇起来,收敛了笑容,狐疑地看着荷生。
不,她没有把她认出来,她似受惊小兔似瑟缩在椅中。
荷生过去摸抚她的脸,“烈云,烈云。”
烈战胜在旁边一声不响。
看护过来干涉,“小姐,请勿影响病人情绪。”
荷生只得神色呆滞地退出房间。
良久她才抬起头问:“烈火呢?”
烈战胜答:“我让言诺陪他出去散心,暂时他不宜留在本市。”
“你要不要我陪着烈云?”
“你能每天来与她聊天就好。”
“我愿意。”
“司机会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