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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嫂也说:“真高兴,守着空屋白支薪水不知多闷。”

  老连叹息一声,“希望可以恢复旧观。”

  “听说香先生会带多一个人回来。”

  连环想,莫非是新一任香太太。

  连嫂接下去:“我还以为香先生娶了女人,谁知是一位少爷,说是他的得力助手。”

  电光石火间连环想到,这是那个徐可立。

  “我还以为经过那宗意外……香氏不会再回这间屋子。”老连不胜唏嘘。

  “如今适合的房子也很难找。”

  “也许他们已经把不愉快事情完全遗忘。”

  两夫妻静默一会儿,才听得连嫂说:“你同儿子讲一声。”

  “说什么?”

  “两位小姐大了,叫儿子同她们维持一个距离,最好避不见面。”

  连环讶异。

  老连也意外,“为啥,有什么不对。”

  他老妻回答:“你想想,连环该如何称呼她俩,叫名字,咱们不沾这光,人家也断然不肯。叫小姐,连环又不是香家工人,何必自贬身价,划不来,倒是不来往的好。”

  老连不语。

  “一代做下人已经足够,又不是家生奴隶,何必把连环拖落水。”

  老连安慰她,“你给我放心,连环做事自有他的一套,小子一向稳重,我有把握他懂得处理。”

  “对,他有个女同学,差不多年纪……”

  连环见父母兴致那么高,不去打听他们话柄,爬上橡树,攀窗入室。

  他的体重比七年前增加一倍,树枝吃不住为道,弯成一张弓模样。

  要回来了。

  连环深宵不寐,他看到墙角爬着一只小壁虎,扭着窜上天花板。

  第一次遇见阿紫的情况又历历在目。

  连环这才发觉,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这精灵的小女孩长处他心间。

  如今要回来了。

  衣柜里替她保留着小小漆皮鞋,肯定已不适用。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只见连嫂把大屋彻头彻尾清理一遍,所有过时不要的衣物一大捆一大捆那样堆着,叫慈善机关收去。

  连环悄悄取了那双从来没有被主人穿过的皮鞋。

  房子从里到外重新粉刷一次,簇新的油漆味有点刺鼻,但是连环走过当年香夫人倒地之处,仍然有异样不祥感觉。

  为什么要回来,是否有未完的故事有待原班角色演出?

  连环忧心忡忡,一边还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出力帮忙。

  静寂多年的屋子人声又嘈杂起来。厨子原来有坏脾气,老与打杂吵架。新司机不大能够控制大车,一下子就撞烂车尾灯。

  设计师最后决定连窗帘也要换,又多一层工夫。

  足足忙了一个月,连环忽然知道什么叫排场。

  客厅中水晶瓶子开始插满鲜花,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随时欢迎主人回来。

  入夜,连环巡视跳舞厅擦得铮亮的地板,仿佛看见累累坠坠挂满缨络的大吊灯晶光四射,圆舞曲悠扬奏起。他们回来了,偕满堂宾客翩翩起舞。

  电话铃骤然响起,打断连环的遐思,他去接电话,“香公馆。”他说。

  那边沉默很久很久,然后一位女子的声音说:“打错了。”

  连环疑窦顿起,不,这不是错号,声音太过熟悉,分明是个故人,盼望得知消息。

  连环温和地问:“哪一位,是香夫人吗?”

  那一头骤然挂断,只余“嘟嘟”之声。

  连环才觉得冒昧了,怎么可能是她,别胡思乱想了。

  他终于熄了灯,回到小屋去。

  老连累到极点,在长沙发上盹着,呼吸匀净,一起一落,把往日苦难丢得老远老远,他此刻并无他求,只图这口安乐茶饭。

  人各有志,连环并不觉得父亲有什么不对,至少他知道何去何从,连环却还不晓得自己将扮演何等样角色,心中那一丝不安又搅动起来。

  香氏父女回家那一天,恰逢连环毕业考试,天一亮就赶到科场去,没有见到他们。

  连嫂说:“连环并不在佣人名单上。”

  他们听到车号,鱼贯迎出来见东家。

  香氏只向众人略点点头,便退到房间去休息。

  老连这样形容:“大小姐紧紧拉着徐少爷的手。”呵呵笑着。

  阿紫呢,连环渴望听到她的消息。

  连氏夫妇没有说起她。

  香权赐这次回来,并不打算隐居,一连举行好几个盛会。

  推开窗户,连环可以听到忽明忽暗的笙歌声,真感慨,明明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涯。

  父亲故意不同他提及大屋动态,硬是要把他自主人家分离,叫他做一个独立的人。用心良苦。

  连环到空地散步。

  月亮像银盘一样,连环不由得抬起头细心欣赏,那是月桂,那是玉兔。

  “连环,果然是你。”

  连环一怔,这把清脆的声音在他脑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他讪笑自己又在幻想。

  “连环,你不听见我叫你?”

  连环说声而出:“阿紫。”

  连环转过身来,看到一个少女站在他跟前,月色下只见她穿着乳白纱衣,宛如仙子一般。

  “你是谁?”连环求证。

  “连环,我是阿紫。”

  是她,是她,连环激动起来,她一点也没有忘记幼时旧友,她终于选择适当时刻前来访友。

  连环几经辛苦,才克服喉头那一丝硬咽,非常平静地说:“你长高不少。”

  阿紫笑笑,“你也是,连环,再不见恐怕会认不出你。”

  连环定一定神才说:“你穿这件衣服好看极了。”

  “其实我始终没有摆脱水手装。”阿紫笑笑。

  她在那块大石上坐下来,一点也不理会石上青苔,仿佛决定要叙旧的样子。

  “连环,我一直想念你,我多怕你会离开这里。”

  连环被她真挚的情意感动。他低下头,不敢眨眼,生怕眼前景象只是蜃楼。

  “舞会没有请你?”

  连环答:“我不是客人。”

  阿紫笑,“你总是这样淡淡的。”

  连环忍不住说:“你怎么记得,那时你好小好小。”

  阿紫忽然收敛笑容,“我不记得?当然我记得,我记得每一件事,每一个人。”语气渐渐凄凉。

  连环悔错,他失言了。

  “谢谢你过来看我。”

  阿紫站起来,往小路走两步,又回头来,“连环,你有没有时时记起我?”

  连环到这个时候才肯定这个阿紫是活生生的真人,不是来自他的记忆。他含蓄地答:“有时记得。”

  阿紫调皮地眨眨眼,“只是有时吗?”

  她笑着打树丛间走去,乳白裙据在绿叶间一明一暗,习惯一点也没有改,来去自若,把当中她离去的那段空档,补得一丝缝隙也无。

  她走了好久,连环还在发呆。

  又过一会儿,连环才觉得有一丝暖流,贯通他全身,原来一切担心,都属多余,阿紫并没有忘记他。

  他轻轻回到室内,轻轻关上门,这时发觉脸颊儒湿,连环诧异,那不是眼泪吗,但他是从来不哭的一个人,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但是泪水抹了又有,抹掉又有,最后只得趁黑暗无人让它流个痛快。

  第二天,他一早去考最后一科,有人比他更早。

  那人在小径跑步,看到连环,主动向他和气地打招呼:“你一定是连环。”

  连环只得站定,看着这位英俊的年轻人。

  年轻人伸出手来,“我是徐可立,香先生的客人。”

  连环与他握手,“幸会。”

  徐可立要比连环大三五岁,一表人才,最令连环好感是他那股和善的气质,一丝骄矜之色也找不到。

  “听说你在考毕业试。”

  徐可立倒是把连环处境打听得一清二楚。

  他又笑说:“来,我送你下山坡,边走边谈。”

  连环有刹那间的不自在。

  林湘芹已在山脚等他,她老远就看见他俩,徐可立笑笑,识趣地摆摆手跑开,一边说:“连环,将来你要来参加我们的聚会。”

  湘芹讶异地说:“人类的五官组合最最奇妙,有人如此英俊,有人如此丑陋。”

  连环却问:“你到底有哪一条代数不明白?”

  徐可立那么友善,倒使连环意外。

  写完最后一道题目,连环把试卷检查一遍,迟疑地留恋一下,才把卷子交上去。

  这就结束了他宝贵的中学阶段,一直想毕业,待这一天来临,却又不舍得。

  曾被他珍惜的,翻至黄熟的课本笔记,都成过去,如无意外,凭他的成绩,足以考入本市最高学府进修。

  离开考场,连环浑身坦荡荡。

  阿紫在等他,灵活大眼睛似已盼望良久。

  “徐可立说,你们碰过头。”

  连环点点头。

  阿紫脸上闪过一丝兴奋,“你觉得他怎么样,父亲最喜欢他,回来养病也带着他。”

  病,连环转过身子,香权赐患病?一直没有人告诉过他。

  阿紫似有更重要的事,“连环你可记得从前你答应我什么。”

  连环追问:“香先生患病?”

  “他身体不好,病了有些时候了。”

  “不要紧吧?”

  “你得去问那些医生。”

  连环沉默。所以他回来,所以他才肯回来。

  “连环,这些都是我的功课,你曾说过帮我。”

  连环回过神来,哗然,“我不会替你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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